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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天色漸昏,歸鴉逐陣,按院爺爺還坐在堂上,等着眾官們來回話。只見眾官們魚貫而入,挨序次跪在階前。那爺爺問道:「開棺檢驗有甚傷痕麼?」眾官齊聲回覆道:「兩個棺材俱是空的。」那爺爺笑了一笑,點—點頭,更不問第二句。只問道:「娃娃幾何在?」眾官又齊聲回覆道:「現有和尚在門外。」那爺爺吩咐眾官各散,另帶和尚進來。眾官散去,和尚慢慢的挨也挨進丹墀裡來。那爺爺便自家站起立着,吩咐道:「和尚不要行禮,一直走上廳來。」那爺爺把頭一抬,只見一個老和尚抱著一個小娃娃,那娃娃頭長額闊,目秀眉清,鼻拱耳環,唇紅齒白,養下來才一日,就是一個布袋和尚的行藏。那爺爺滿心生喜,問道:「這娃娃今日可曾吃着甚麼來?」和尚道:「這娃娃須則是養下來一個日子,其實的有許多彌羅。」爺爺道:「怎見得?」和尚道:「早間承清天太爺發下來做徒弟,小僧念他出胎失母,乳哺無人,叫過那火者來,抱他到施主家裡去佈施些乳哺。到一家,他一家不開口;到兩家,他兩家不開口;到三家四家,就是十家,他也只是一個不開口。及至抱轉山門之時,天將暝,日已曛,小僧心裡想道:“這弟子莫非是隨佛隨緣的?是小僧將佛前供果捩破些與他吃,他就是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吞之才方兩口,適逢爺爺的官兵降臨,故此小僧抱著他遠來虔叩,伏乞替天行道的爺爺俯加詳察。」那爺爺還不曾開口,只見那把門官高聲稟道:「府上太爺參見。」那爺爺一邊吩咐和尚起來,好生廝養,一邊接着太爺。太爺廷參,那爺爺雙手攙將起來,嘻嘻的笑着,說道:「今日之事何如?」太爺道:「俺學生不過聞而知之。」太爺道:「何為見而知之?何為聞而知之?」那爺爺道:「大凡神仙下界,借肉住靈。這靈性就是仙,那肉身卻是個軀殼。靈性既升,軀殼隨化,故世人謂之曰屍解。賢太守早間親見金某夫婦升仙,俺學生心裡想道:這二人的肉身必定隨風化去,不在棺材裡面了,故此責令多官開棺相驗,一則顯賢太守之神明,一則可印俺學生之粗見。這卻不是賢太守見而知之,俺學生聞而知之?」太爺連聲稱謝。那爺爺又道:「賢太守怎見得那娃子是個善菩薩臨凡?」太爺道:「據地方人等的口詞,下官之臆見。」那爺爺道:「今番俺學生是個見而知之,賢太守是個聞而知之。」太爺道:「願聞其詳。」那爺爺道:「賢太守據地方人等的口詞,憑胸中之高見。俺學生適間親見那長老抱著那娃娃進來,你看他頭長額闊,目秀眉清,鼻拱耳環,唇紅齒白,喜阿阿,笑瀰瀰,就是一個布袋和尚的形境。這卻不是俺學生見而知之,賢太守聞而知之?」正是:
一切須菩提,心如是清淨。
佛言世希有,所未曾見聞。
若復有人聞,清淨生實相。
若復有人見,成就第一天。
無見覆無聞,是人即第一。
這個按院爺爺和那清天太爺,雖說是各有所聞,各有所見,哪曉得其中就裡有許多的因果,耳所不及聞,目所不及見。還是甚麼因果,耳所不及聞,目所不及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4回 先削髮欲除煩惱 後留須以表丈夫
詩曰:
由來跡狀甚殊常,脫落人間宅渺茫。
鐺煮山川深有象,瓢藏世界妙無疆。
衝天淨假能飛翼,服日長居不老鄉。
漢武秦皇求未得,豈因浪說事荒唐!
卻說這個金員外是玉皇案下一個金童,喻孺人是玉皇案下一個玉女,他兩個都思凡,兩個同下世,兩個就結成鸞鳳偶。那靈霄殿上方纔瞬息,不覺的人世上已經七七四十九歲。這一日只因老祖臨凡,他的萬道金光直衝着靈霄寶殿,以此玉帝升殿,查點這金童,照刷那玉女,怕他不頃刻裡覆命歸根?卻說那產下來的娃娃又有許多的因果,越加耳不及聞,目不及見。怎的娃子的因果,越加不聞不見?原來這娃子是個燃燈古佛臨凡,解釋五十年摩訶僧祗的厄難。卻又怎麼叫做燃燈佛?他原當日在西天做太子,受生之初,一落地時,已自身邊光焰如燈火之亮,故此叫做個燃燈佛。因他錠身置燈,燈字又從金,因是錠身,後世翻為錠光佛,如今人省做這個單「定」字。有偈為證,偈曰: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
除是身畔燈,方纔是慧日。
卻說這娃子是燃燈老祖的色身,自出胎時,父母棄世,進了淨慈寺裡雲寂長老名下做個弟子。雲寂長老看得他十分珍重。只是這個弟子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怎麼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他自從進了山門之後,胎裡帶得素來。素便罷了,還有一件來,一日與他三餐五餐,他餐餐的吃;一餐與他三碗五碗,他碗碗的吃,也不見他個飽;三日五日不與他吃,他也不來要吃,也不見他個饑。還有一件來,也是一般的眼,也是一般的黑白,只是一個不睜開;也是一般樣的口,也是一般樣的舌頭,只是一個不講話;也是一般樣的耳朵,也是一般樣的輪廓,只是一個不聽見;也是一般樣的手,也是一般樣的十指纖纖,只是一個不舉起;也是一般樣的腳,也是一般樣的跟頭,只是一個不輪動。卻只一個「坐」字,就是他的往來本命星君。或在禪堂裡坐,對著那個磚牆,一坐坐他個幾個月;或在僧房裡坐,對著那個板壁,一坐坐他個半周年。
迅駒驟隙,飛電流光,不覺的三三如九,已自九年上下。師父雖則珍重他,他卻有這許多不近人情處,不免也有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