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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呀,劃呀,好夥伴們,」斯達巴克儘量以壓得很低,而又非常集中的聲氣對他的水手悄悄地說;他那雙直投向艇頭正前方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簡直就象兩隻不動不變的羅盤上兩支明亮的指針。他沒有對他的水手多說什麼,他的水手也沒有對他說什麼。只有他那特別的耳語聲不時地劃破小艇的沉寂氣氛,一會兒是粗暴的命令聲,一會兒又是輕聲細氣的懇求聲。
那個吵吵閙閙的小中柱又顯得多麼不同呵。「大聲叫出來,說些什麼吧,勇敢的夥伴們!叫呀,劃呀,大膽漢子們!把我拖上去呀,把我拖到它們的黑背上去,夥伴們。只要給我做這件事,我就把我那塊馬爾撒的維因耶德的種植園都立約交給你們,夥伴們,包括我的老婆兒子在內,夥伴們。把我放上去呀~把我放上去!天啊,天!我真要發狂嘍!瞧呀!瞧那白水!」這樣叫嚷過後,他把頭上的帽子拉下來,用腳不斷地踩着;接着又撿了起來,倏地把它扔得老遠,扔在海上;最後竟自己在船梢倒豎起來,象匹來自大草原的發狂小馬。
「你們看那傢伙,」斯塔布冷靜而慢吞吞地說,他那支沒有點着的小煙斗,還無意識地咬着,隔了一會兒,又接下去說~「他發作了,弗拉斯克老毛病發作了。發作了嗎?讓他發去吧~就是這句話~叫他發個痛快吧。高興呀,高興呀。勇敢的夥伴們。晚飯吃布丁啦,你們可知道;~真高興呀。劃呀,小娃娃們~劃呀,年輕的小伙子們~劃呀,大夥兒。可是,你們究竟急些什麼呀?慢些,慢些,沉着些,我的夥伴們。只要劃,不停地劃就行;這就夠了。過分用勁,會弄傷你們的脊骨,把你們的短刀咬成兩段~就是這麼一回事。彆著急呀~你們着的什麼急呀,我說,那會把你們的肝肺都爆出來的!」
但是,那個神秘莫測的亞哈究竟對他那些褐色的水手說些什麼~這些話還是在這兒給略了為妙,因為你畢竟活在這個遵從福音的世界的聖光裡。只有生活在無恥的海裡的那些沒有信仰的鯊魚才高興聽這種話,況且這時又正是亞哈眉毛如旋風,眼睛殺氣騰騰,嘴巴粘着涎沫在急起直追他的獵物的時候。
這時,四隻小艇都疾馳猛衝而去。弗拉斯克一再在轉彎抹角地提到「那條大鯨」(這是他對那只虛構的巨獸的叫法),他說「那條大鯨」老是不停地用它的尾巴在逗弄船頭~他這些轉彎抹角的說話有時說得那麼逼真和活龍活現,以致有兩個水手突然回過頭去驚訝地一望。這可是有違常規的;因為槳手必須摘掉眼睛,脖子上得撐着一把小劍;在這種緊要關頭中,習俗要求他們只帶耳朵,不帶別的器官,只帶胳膊不帶別的肢體。
這真是叫人看了又敬畏又驚奇!全能的大海的滾滾浪濤,澎湃空泛的號嘯,衝擊着八面船舷,象是在一望無際的木球草地上滾着的大木球;小艇給掛在浪峰上那種短促的呻吟聲,彷彿當即擦上了浪潮的鋒利刀刃,几乎眼看就要給割成兩段,突然間又急墜進了水汪汪的溪谷和窪地裡,如象用靴刺踢馬催迫它去爭奪對面的山頭,又從那邊的另一個斜坡疾如雪橇滑了下去~所有這一切,加上指揮人和標槍手的叫喊聲,槳手們的抖抖索索的喘氣聲,又加上那只象瘋狂的母鷄在追它那些嚇得尖叫的小鷄的牙骨的「裴廓德號」,張滿篷帆直對它四隻小艇衝過去的奇觀~這一切都是教人驚心動魄的。這種場面,教一個初次划進了那條被追擊的抹香鯨的如使魔法的。攪得泡沫四濺的包圍圈裡的人看來,他的情緒之不可思議和激動,大大超過一個別離了妻子,初次投入火熱的戰陣的新兵,也大大超過一個死人的幽靈初度碰到陰間的陌生的幻象。
那種由於追擊而激起的躍騰的白浪,現在越來越清晰了,因為蕩漾在海面上的暗褐色的雲障這時也越來越暗黑了。那噴霧也不再是混雜不清,而是直向左右兩邊四散飛射;鯨群似乎正在分散開去。小艇也劃得相隔更遠了;斯達巴克正在追擊那三條拚命向下風奔去的鯨。我們的小艇已扯起了帆,頂着越來越急的風,向前衝去;這只小艇這樣瘋狂地穿過水面,槳手們只能加緊扳槳,免得它脫出槳架。
我們立刻就駛進了一片瀰漫著迷霧的大帳幕裡;大船小艇都看不到了。
「用力劃呀,夥伴們,」斯達巴克悄聲說,他把帆布更往後拉;「在颳大風前,我們還來得及打到一條魚呀。又起白水啦!~靠攏去!使小艇飛跳向前!」
不一會兒,在我們兩邊接連傳來兩聲叫喊,說明其它的小艇已經在準備纜索了;但是,我們剛一聽到這叫聲,斯達巴克就象閃電似的突然悄悄說:「站起來!」於是,魁魁格手裡拿着標槍,驀地跳將起來。
雖則當時槳手們一個都沒有感到已是這樣逼近生死關頭,然而,他們看到那個站在艇梢的大副那副緊張表情,就都知道重要的時刻已經來到;他們也聽到一陣巨大的打滾聲,象有五十隻大象在廄草裡滾動一樣。這時,我們的小艇還在隆隆地穿過迷霧,浪濤在我們四周翻捲,發出噝噝的嘯聲,好象狂怒的巨蟒昂起頭來。
「那就是它的背峰。喏,喏,給它一下呀!」斯達巴克悄悄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