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啊,不是,」他說,神情有點兒鬼鬼祟祟,「那個標槍手是個黑皮膚的傢伙。他從來不吃湯糰,他不吃~什麼都不吃,只吃肉排,而且愛吃半生不熟的。」
「滾他媽的,」我說。「那個標槍手哪裡去啦?他在這裡嗎?」
「他就要來了,」他回答說。
我不由得對這個「黑皮膚」標槍手不放心起來了。不管怎樣,我反正打定主意,如果我們實在非睡在一起的話,那一定要他先脫掉衣服上床後我才上床。
吃過晚飯後,大家又回酒吧間去,這時候,我也想不出做什麼好,就決定做個旁觀者,來消磨這個夜晚。
不多一會,就聽到外邊一陣喧閙聲。店老闆驀地跳將起來,嚷道,「那是'逆戟鯨號,的水手。我今天早晨就看到它在海面上放信號;三年航程,滿載歸來嘍。好呀,朋友們;這會兒,我們可以聽聽斐濟島(斐濟島~指新西蘭北邊的斐濟群島。)最近的新聞啦。」
進口處響起一陣雜沓的水手靴子聲;房門豁地大開,擁進了一群水手。他們都裹着毛茸茸的值班衫,頭上纏着毛圍巾,全都穿得補補衲衲,破破爛爛,絡腮鬍須結起冰柱,好象是突然闖進來的拉布拉多(拉布拉多~魁北克附近一個島。)熊群。他們還是剛下船,這裡是他們上岸後走進的第一幢房子。難怪他們都筆直地向鯨嘴~酒吧~走去,這時,那個滿面皺紋的小老頭約拿在那邊張羅,不一會就為他們斟遍滿杯滿杯的酒。其中有一個人嘀咕着他患重傷風,一聽到這話,約拿就連忙一邊給他用杜松子酒和糖蜜調上一服瀝青似的飲劑,一邊發誓說,不論什麼傷風感冒,不管是老病新疾,也不問是在拉布拉多沿海得來的,還是在一座冰島的頂風面得來的,包管一服就靈。
不久,那夥人便發起酒瘋來,因為剛上岸的水手,哪怕是酒量十足的人,也總是這樣。他們開始跳跳蹦蹦得非常吵人。
但是,我看出其中有一個人,不大跟他們攪在一起,雖則他表面上不願意擺出一副莊重的臉色來掃他的船友們的興,然而,總的說來,他儘量不象其他那些人閙得那樣厲害。這個人立即引起我的注意;既然那些海神已經決定,他就要做我的船友(雖然就這個故事來說,不過是個同榻睡伴),我想冒昧地在這裡將他描摹一番。他身長足足有六英呎,雙肩闊大,胸部象個潛水箱。我過去很少見到一個人這樣強壯過。一張深棕色的臉曬成黧黑,襯出一嘴耀眼白牙;但在他那雙眼睛的兩道陰影中,卻浮現出一種似乎是使他惆悵的回憶。他一開口,就讓人聽出是南方人,而且從他那漂亮的身個看來,我想他一定是弗吉尼亞州(弗吉尼亞~美國東部一個州。)的阿列根尼亞山一帶的高大山民。待到他那些同夥的歡樂達到最高峰時,這個人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這樣,直到他成為我的海上船友後,我才又看到了他。可是,他走了沒有幾分鐘,他的夥伴們就發覺他不在,看樣子他似乎是他們裡面最得人緣的一個,所以他們都放開嗓子喊「布金敦!布金敦!布金敦哪兒去了?」,大家都衝出屋子去追他。
這當兒已是快九點了,一場狂歡之後,屋子裡顯得特別冷清,簡直有點陰森,那群水手進來以前不久,我私自慶幸忽然想到一個小計策。
誰都不願意兩個人共睡一張床。老實說,就是你的親兄弟,你也不願意跟他一起睡。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人們在睡覺的時候,總不喜歡有人擾他的清夢。至于跟一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睡覺,在一個陌生的客店裡,而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而那個陌生人又是個標槍手,那樣你的反感就會無限地增加。難道因為我是個水手,就得與眾不同地兩個人睡一張床?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岸上單身的國王是一個人睡覺,海上的水手也是一個人睡覺。固然,他們全睡在一個房間裡,可是,你有你自己的吊床,蓋你自己的毯子,還可以一絲不掛的睡着。
我越想到這個標槍手,越厭恨要跟他一起睡的念頭。他既然是個標槍手,那麼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的襯衣或者羊毛衫~這要看情況~一定是不會太乾淨的,而且決不會是頂柔軟的。我開始渾身抽搐起來了。再說,天色已經越來越晚了,我那位好標槍手也應當回來睡覺了。如果他在深更半夜裡七沖八跌地撞到我身上來~我又怎麼知道他是打什麼窠裡鑽出來的呢?
「老闆!我改變主意啦,那個標槍手~我不跟他一起睡了。我還是在這張長凳上將就一夜吧。」
「隨你的便;真對不起,我可無法給你騰出一張檯布來做褥子,這塊板又粗得要命。」~他摸摸上面那些高高低低的木節。「不過,等一等,貝殼佬(水手的俗稱,因水手空下來總要用貝殼做」解悶手工「。);我酒拒裡還藏有木匠用的一隻鉋子~請等一會,喂,我會給你安排舒齊的。」說著,他去把鉋子找來了:他用他那條舊綢帕子撣掉凳上的灰塵後,就勁道十足地開始給我刨床了,同時,象只猴子似的咧開大嘴笑着。鉋花左右紛飛;最後鉋刀碰上了一個再也刨不掉的木節。店老闆刨得几乎把手腕都給扭傷了,於是我對他說,看在老天爺份上,別刨了!這只床給我睡已經夠軟的了,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鉋子會把硬松板鉋成鴨絨墊子。於是,他又咧開大嘴笑着,把鉋花收拾攏來,扔進屋子中央那只大火爐裡,又去忙他的活兒,剩下我一個人在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