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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哈的外表象個剛從火刑柱上解下來的人,冷酷的相貌,高大的身材,活脫是一座雕像,一派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這個人穿得邋里邋遢,但在以實瑪利眼中,他是「船上的可汗,海中之王,大海獸的太君」;認為「你的偉大,真是如天之高,如海之深,如太空之廣漠」,是個令人望而生畏,不可捉摸的船長。
亞哈打從第一次在甲板上露面後,每天躺在床上只有三個小時,他把船長室看成墳墓,把床鋪當成墓穴。鎮天在甲板上踱來踱去,簡直教人看得出,他的思想也在不停地踱步。他白天觀測太陽,計算緯度,晚上則看海圖,研究過去各種航線,參考舊航海日誌,在海圖上不斷標下記號。他熟悉一切大小潮流與形勢,能夠從中預測出可以在某個地方某個季節進行獵擊。
亞哈就這樣沉浸在剷除白鯨,雪恥報仇之中。那條白鯨,當時確是海上一大禍患,它使許多船艇覆沒,無數水手喪生,人們一聽到白鯨這個名稱,簡直就毛骨悚然,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亞哈畢竟不是個「替天行道」,「為民除害」的英雄,他只是個私念重重。剛愎自用的個人主義者。不過,他除了日思夜夢地要追索這條白鯨以外,他倒是既不渴求什麼權勢,也沒有什麼利慾野心。他沒有什麼惡德敗行,也看不出有什麼美德善行。但他敢於反抗神明,反對習俗常規,勇敢堅強,很有一股拗勁。他還頗有人情味,不時想起結婚了三個航程(大約十年左右)的妻子和唯一的一個兒子。他孤單寂寞,滿腔抑鬱,把全部精力都消耗在一個報仇雪恨的念頭上。睡覺時,雙手捏緊拳頭,醒來時,指甲把掌心都掐得鮮血淋漓。這個偏熱症狂的老人,不敢將其意圖明告他的下屬,表面上卻須裝得象一般捕鯨船長一樣,履行船長職責,完成出航任務,他下令除隨時留心白鯨以外,遇到其它大鯨,都要隨時下海追捕,獵擊取油,照常規行事。他深知大副斯達巴克在靈魂深處,不讚成他這個追捕白鯨的計劃,因為斯達巴克曾表示,「我是到這兒來捕鯨的,不是來為我的上司報仇的。」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假公濟私,擔心水手們有朝一日會起來反抗,他不得不充分利用他那作為船長的職權與威信,對水手威脅利誘,施加精神壓力。他自喻為火柴,要去點燃別人。可是,到頭來,水手們卻把他同他所要追捕的白鯨等同起來,把他視若魔王,連那個心地善良的斯達巴克也恨起他來。直到三天惡斗的前夕,斯達巴克還最後鼓起勇氣,以家庭,孩子,船東利益為重相勸,要他迅即把船調頭轉向。可是,他仍一意孤行,一步步走向「命運」早就給他安排好了的結局。亞哈精神上完成了宿願:報了仇,雪了恨;肉體上則與白鯨同歸於盡,而「那個大壽衣也似的海洋,又象它在五百年前一般繼續滔滔滾去」。這就是亞哈的悲劇。作為一個捕鯨船長的遭遇來說,亞哈的一生是具有普遍意義的。
在十九世紀,捕鯨是一種「隨時會把人帶向來世的深淵」的行業,多半是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肯拿着生命去拚搏的一種職業。在當時的物質技術條件下,捕鯨完全只靠體力,憑經驗才能僥倖于萬一,況且一次捕航行程,一般都要三年,吃的是干醃粗食,喝的是海水,獃在簡陋的帆船裡,既要經受熱帶地區的火也似的炎熱,又要遭到極區刮來的冷徹肌膚的風暴的襲擊,因此,捕鯨船裡儘是五光十色的亡命之徒。「社會渣滓」,就不是奇怪的了。
然而,當時的美國捕鯨船東的利益,美國的一部分社會財富,資本積累,以至美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正是靠這些比商船水手更為野蠻,更為良莠不齊的捕鯨水手用血汗和生命在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裡換來的。捕鯨水手還是大自然的開拓者,是開疆闢土的先鋒。他們探出了地球上最荒僻,最不為人所知的地區,查出了許多地圖上找不到的,一切航海家的船隻從未到過的海洋和島嶼,敲開了好些閉關自守的國家的大門,為牧師,商人掃清道路,也為歐美軍艦打前站。他們憑着古老破舊的槍矛,孤立無援地游弋在茫茫的噬人的海洋上,過着原始生活,冒着出生入死的種種危險。
由於當時市場上對鯨骨,龍涎香和鯨油脂的需求不斷增長,美國成了捕鯨業後來居上的霸主,它擁有三倍于歐洲的捕鯨船隻,數目達七百艘,從事捕鯨的人達兩萬人,每年為國家增加七百萬美元的收入,說它是一股對當時世界經濟擁有舉足輕重的力量,在美國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中起了重大的作用,是一點也不誇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