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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是個多麼奇異的夜晚呀!時光已經很晚,大概不消多久便要拂曉。就在我們剛纔唱歌、喝酒、嘻嘻哈哈地講着廢話的當兒,在這裡。在這個我們所不理解的,由太空、迷霧和海洋匯成的世界中,那溫柔、孤單、始終鬱鬱寡歡的月亮冉冉地升了起來,讓幽深的子夜籠罩萬匯……就跟五千年前,一萬年前一模一樣……霧緊緊地箍住我們,叫人看看也毛骨悚然。在迷霧中央,就象某個神秘的魅影那樣,殘夜的一輪黃澄澄的月亮一面向南方墜落,一面獃定地停滯在蒼白的夜幕上,好似人的眼睛,從光暈構成的向四周遠遠擴散開去的巨大的眼眶中俯視着人間,為輪船照出一個圓圓的深邃的孔道。
這圓形孔道中具有着某種《啟示錄》式的東西……同時,某種不屬人間的、永遠沉默的奧秘存在於這墳墓般的岑寂中,――存在於今天的整個長夜中,存在於輪船中,存在於月亮中,此刻月亮正近得驚人地緊挨着海面,以惆悵而又冷漠的表情直視着我的臉龐。
我慢慢地走完梯子最上邊的幾級,倚身在欄桿上。整條輪船都在我腳下了。戳出在船體外的木頭舷橋上和甲板上。東一灘西一灘長長的水跡。
閃爍出昏暗的光,――這是濃霧的殘痕。欄桿、纜索和長凳投下象蛛絲一般輕盈的煙色的陰影。輪船、煙囪和輪機都顯示出它們的中央是極其沉重的,是十分穩固的,而一根根欄桿則高聳入雲,在那裡晃動。但是整條輪船卻仍然給人以輕盈感。
活象一個化作輪船的勻稱有致的幽靈,駐足在蒼白的月光掀開一綫霧幕而露出的孔道上。海水低低地臥在右舷外,平坦得幾無一絲波紋。它,那海水,神秘地、悄無聲息搖晃着,流入浴滿月光的似輕煙一般的迷霧之中,閃爍出粼粼的波光,活象是無數忽隱忽現的金蛇。可是這閃光在離我二十步外就漸漸消失,再遠些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了,變得就象失去了光澤的死人的眼睛。
我舉目仰望,重又覺得這輪月亮是某個神秘的魅影所變幻成的蒼白的形象,而這無邊的寂靜則是一種奧秘,這種奧秘有一部分是我們永無可能認識,永無可能索解的……
驀地裡,艄樓上響起了信號鐘。鐘聲悲涼地一陣緊接着一陣,打破了深夜的寂靜,就在同時,從前方傳來了忙亂的喧聲和話語聲。剎時間,我預感到即將發生什麼危險,便睜大眼睛,緊盯着昏暗的霧,突然,一盞血紅的信號燈好似一顆巨大的紅寶石,在迷霧中越升越高,迅速地向我們移近。在信號燈下,一排燈火通明的舷窗象是一長串晦暗的金色斑點,一面在水氣中漫漶開去,一面向我們飄近來,而明輪轉動的喧聲,起初象是越來越近的瀑布傾瀉而下的嘩嘩聲,後來已可以聽出葉片飛速轉動的聲音,可以分辨出海水捲入葉片和灑落下來的聲音。
我們船上值更的水手,象所有從夢中突然驚醒過來的人那樣,一副慌裡慌張的樣子,機械地、不按章法地敲着信號鐘,煙囪隨即沉重地喘了口粗氣,竭盡全力嗚響了陰鬱的汽笛,震撼了輪船的整個骨架。從霧中傳來了回答,很象是火車頭拉響的汽笛聲,但這聲響亮的汽笛很快就消失在迷霧中了,此後,連明輪的喧聲和紅色的信號燈也慢慢地消融在霧中了。剛纔與我們交會的那艘輪船的喧聲和汽笛聲中,有着某種氣勢洶洶的尋釁的味道,――大概那艘輪船的船長是個剛愎自用、目空一切的年輕人――然而面對這樣的長夜,凡間的勇敢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們在哪兒?」我忽然想道。值更的水手們大概又都在打瞌睡了,乘客也全都墜入了黑甜鄉,——大霧使我心神不定……我想象不出,我們此刻身在何處,因為黑海的這一帶我過去從未來過……我不理解這天夜裡那種沉默的奧秘,一如我不理解生活中的一切。我是孤獨的,孑然一身,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奇異的夜,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艘睡意朦朧的輪船要漂浮在這睡意朦朧的海上?而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不是一目瞭然,而是充滿着某種深奧、神秘的含義?
我被這岑寂的夜,被世上所從未有過的這種岑寂迷住了,我完全聽命于這岑寂的主宰。有一瞬間,我恍惚聽到在極遠極遠的地方,有隻雄鷄在喔喔啼唱……我不由得笑了。「這是不可能的。」我想道,心情愉快得難以理解;此刻我覺得我以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麼渺小,那麼乏味!要是這會兒我看到凌波仙子飛昇到月亮上,也不會感到驚奇的……我不會感到驚奇,哪怕看到落水的女鬼浮出水來,坐到放下來的救生艇上,緊挨着客艙的舷窗,周身染滿蒼白的月色,……此刻月亮正直視着這些圓圓的舷窗,用行將熄滅的光華照亮沉睡着的人的臉,而他們睡在那裡,則象一個個死人……要不要叫醒什麼人?不,何必呢!此刻我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我,我們相互間是格格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