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揚聲器是圓錐形的大喇叭,又沒有用匣子裝,奧列格的朋友擔心上車時會被擠扁。他們進到史達林格勒車站時,馬上發覺已是排在密密麻麻的長隊末尾,整個大廳都塞滿了手提箱、口袋、木箱,而要趕在上車之前擠到站台上去是不可能的,眼看著會有兩宿找不到地方躺一躺的危險。提前進站,在當時是嚴格禁止的。奧列格馬上靈機一動,對朋友說:「你自己能不能把所有這些東西都設法拖到車廂跟前,哪怕你落在最後?」他拿起揚聲器,邁着輕鬆的步子,走向車站工作人員出入的一個上了鎖的通道。
他隔着玻璃門鄭重其事地向一位女值班員擺了擺揚聲器。對方開了門。「還有這一隻,我把它安上也就完事啦,」奧列格說。那女的點頭會意,似乎知道他整天都在跟喇叭打交道。
列車進站後,他趕在旅客上車之前頭一個跳進車廂,占好了兩個行李架。
16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改變。
奧列格在站台上徘徊,看到這裡還有另外一些狡猾的人,像他一樣,不是上這趟車,而是混進來的,現在帶著東西在等。這樣的人有不少,但站台上畢竟比車站大廳和站前廣場上空得多。這裡也有萬次列車上的旅客在悠閒地散步,他們衣着講究,不慌不忙,因為座位是對號的,不怕被別人搶佔。有拿着受贈花束的女人,有拿啤酒瓶的男人,有的人還在照相——對他來說,這是高不可攀而又可說是不可思議的生活。
在溫暖的春日黃昏裡,這個長長的帶頂蓋的站台使他想起童年時代到過的南方的一個地方——也許是礦泉水城。①
這時,奧列格發現,車站郵政所是對著站台開的,甚至站台上還直接擺着一張有
4個斜面的小桌子,供旅客寫信。
他心中一下子煩亂起來,覺得這是應該做的,而且最好馬上就做,趁印象還沒有模糊,還沒有磨滅。
他帶著行李袋擠進門去,買了一隻信封,不,買了兩隻信封和兩張紙,還買了一張明信片,隨後又擠出來回到站台上。他在斜面小桌旁坐好,把裝有熨斗和黑麵包的行李袋夾在兩腿中間,開始寫信——先從最容易的明信片着手:
焦姆卡,你好!
我去過動物園啦!告訴你:真棒!這麼好玩的地方我
還從未見過。一定要去。
那裡有白熊,你能想像嗎?有鱷魚、老虎、獅子。你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好好看看,那裡還有賣油炸包子的地方。
有捻角山羊,別漏了看。在它旁邊站會兒,想一想,別急着離開它。要是看到羚羊,同樣如此……有很多猴子,你一定會笑個夠。但少了一種動物:一個狠心人往獼猴眼睛裡撒了煙末子,無緣無故地把它給弄瞎了。
火車快要開了,匆此。
祝你恢復健康,做一個真正的人!我相信你!
代我向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問候!我相信他一定會恢復健康。
握你的手!
奧列格
信寫起來一點也不費力,只是筆很不好用,筆尖不是歪的就是裂的,總是戳破紙張,像用鐵鍬在寫似的。墨水缸裡積着一些纖維渣滓,因此無論怎樣小心謹慎,表面上看起來信是很可怕的:
小蜜蜂卓英卡:
您讓我的嘴唇接觸到真正的生活,為此我由衷地感謝您。要是沒有那幾個晚上,我必定會感到自己完全——完全是個被偷之一空的人。
您比我明智,也許正因為如此,我現在才能離開而不受良心的譴責。您邀請我到您家去,可我沒有去。謝謝!不過我想:讓我們保持已有的關係吧,不去破壞它。我將永遠懷着感激的心情銘記您的一切。
由衷地、誠摯地祝願您婚姻美滿幸福!
奧列格
這有點像在秘密監獄裡的情形:在允許申訴的日子裡也是給你這種滿是纖維渣滓的墨水缸,給你跟這差不多的蘸水筆,而紙比明信片還小,墨水寫上去濕得厲害,都透到紙背了。任你寫給誰都行,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奧列格把信讀了一遍,折好後放進信封裡,打算封口(他從小就記得有一部偵探小說,情節的起因就在於信封的混淆),但事情不盡人意!本來,按國家標準規格,信封的斜口上應有一層膠水,可是現在那裡只有一道暗淡的痕跡,不消說,膠水是沒有的。
於是,奧列格把
3支筆都試了試,選出筆尖不算太壞的一支,把它擦乾淨了,考慮寫最後一封信。剛纔他還那麼堅定,甚至臉上露出了笑容。可現在一切都晃動了起來。他曾拿定主意寫「藏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結果寫的是:
心愛的薇加!
(我一直想這樣稱呼您,此刻總算如願了。)
我可以完全敞開。心扉給您寫信了。我跟您交談的時候從未這樣坦率,但想像中不也是這樣坦率嗎?您主動提供自己的房間和床鋪,這就是說,我並不只是您所接診的一位病人,對嗎?
今天我到您那裡去過幾次!有一次還真的走到了門口。我去找您的時候非常激動,簡直像
16歲的孩子似的,這對於有我這樣經歷的人來說實在不可思議。我感到激動、羞怯、高興、害怕。要知道,若不是經過那麼多年的顛沛流離,還不可能明白什麼是「上帝的安排」!
然而,薇加!倘若我去時您正好在家,我們之間就有可能出現一種不正常的、完全屬於虛幻的事情!後來,我走在路上也就明白了:您不在家反倒更好。到目前為止,您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和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至少可以說出個緣由,可以表白!但是,我們之間所可能發生的事情,甚至對任何人都無法承認!您和我,我們之間,似乎有一條灰色的死蛇,但它愈來愈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