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值得高興的消息可以使一個人發生怎樣的變化啊!同樣一雙黑眼睛,最近一個時期一直那麼憂鬱,現在卻閃現出希望的光芒;同樣兩片厚嘴唇,本來已被刻上不可磨滅的歪斜皺紋,如今又展平了,並變得年輕了些;瓦季姆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穿戴整齊潔淨、彬彬有利,簡直像過命名日那天一清早就收到各種各樣禮物似的洋溢着微笑。
最近兩個星期他怎麼會如此灰心喪氣,如此意志消沉呢!要知道,惟有意志堅定,得救才有保證!現在是在賽跑!現在最重要的是,要使肢體金走完
3,
000千米路程的速度比癌腫轉移
30釐米的速度更快!那時肢體金就能把他腹股溝的癌細胞清除乾淨,也能保護住身體的其餘部分。至于那條腿,有什麼辦法呢,保不住也只好犧牲掉了。說不定放射性膠體金還會發揮後勁,把那條腿也治好呢——說到底,有哪一種科學能夠絶對禁止我們相信奇蹟?
正是他得以活下來才是公平合理的,明智的!而向死神屈服,聽任那黑豹把自己吞噬——這個念頭才是荒唐、消極、不值得的。憑着自己閃光的才華,他愈來愈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活下去!由於興奮過度,他半夜未能入睡,老是想像那只盛着膠體金的鉛制稱瓶此刻怎樣了,是不是在列車的行李車上正向他這裡運?還是正在往飛機場那裡送?要麼已經裝上了飛機?他的眼睛穿過
3000千米晦暗的夜空,心裡在一個勁兒地催人們快往這裡運,而且,倘若真有天使的話,他甚至會呼喚天使來幫忙。
此刻,醫生們來巡診的時候,他帶著懷疑的目光注視着醫生們的動作。她們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甚至臉上也竭力不動聲色,而只是不停地作們診。不消說,她們不僅們觸肝臟,而是各處都摸,並且互相交換一些無關緊要的看法。瓦季姆在估量,她們們觸肝髒的時間是不是比摸別處的時間長些。
(她們注意到,這是一個多麼細心和警覺的病人,所以在毫無必要的情況下甚至故意們觸了脾臟,但她們那熟練的手指的真正目標,是檢查肝臟發生了多大變化。)
在魯薩諾夫床前要很快地走過去也是絶對辦不到的,因為他照例等着接受對他的那份特殊關注。近來他對這幾位醫生很有好感,雖然她們不是功勛科學家,也不是什麼教授、副教授,但她們治好了他的病,這是事實。脖子上的腫瘤現已大大縮小,呈扁平狀,可以微微活動了。是的,也許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危險,只是被誇大了罷了。
「是這麼回事,同志,」他對醫生們宣稱。「不管怎麼說,我對這種針劑可受夠了。已經打了
20多針了。也許差不多了吧?剩下的我回家去打完好不好?」
事實上,他的血液情況一點也不妙,儘管先後給他輸過四次血。他面黃肌瘦,形容佑槁。就連頭上的小圓帽似乎也顯得大了些。
「總之,謝謝您,大夫!最初的時候是我不對,」魯薩諾夫向東佐娃坦誠地宣稱。他善於承認自己的過錯。「您治好了我的病,我表示感謝。」
東佐娃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這倒不是由於謙虛或窘迫,而是因為他對自己所談的問題還一點也不明白。她們估計,腫瘤還會在他的許多腺內發作。病變的速度將決定他能不能再活上一年。
其實,她自己的情況也是如此。
她跟漢加爾特都用力們觸他的腋窩和鎖骨上方。她們按得如此之重,魯薩諾夫甚至給縮了起來。
「真的,那裡什麼也沒有!」他想使她們相信。現在已很清楚,人們無非是拿這種病來嚇唬他。但他很剛強,瞧,豈不輕而易舉地頂了過來。他對在自己身上發現的這種剛毅尤為自豪。
「那就更好。但自己必須十分注意,魯薩諾夫同志,」東佐娃叮囑他。「我們再給您打一兩針,大概就可以讓您出院了。不過,您每個月得來作一次檢查。
您自己要是發現什麼地方有問題,那就提前來。」
然而,變得高興起來的魯薩諾夫憑自己的工作經驗認為,規定到醫院來檢查純粹是例行公事,無非出於填寫統計表格的需要。所以,他馬上就給家裡打電話報告這一可喜消息。
巡診的對象輪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懷着複雜的心情等候她們:就是她們,似乎是救了他,又似乎是害了他。桶裡是蜜糖和焦油摻半,從此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來潤滑車輪。
每當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一個人走到他床前的時候,她便是激加,而且,無論她為了履行職責問他什麼,給他規定什麼,奧列格看著她總是感到高興。最近一個星期,不知怎的他完全原諒了她固執地施加於他身體的那種破壞作用。他開始承認薇加似乎有權對他的身體進行處置,而這甚至使他感到溫暖。所以,每當巡診時激加走到他床前,他總是想撫摩一下她的小手,或者像狗那樣把自己的嘴臉在她手上偎倚一會兒。
但是現在她們是兩個人一起走過來的,而且,她們是受規章制度約束的醫生。所以奧列格無法擺脫不理解和受委屈的感覺。
“暗,怎麼樣?’東佐娃問道,一邊在他床沿上坐下。
而薇加站在她背後,對奧列格微微露出笑意。這種友好的態度,或者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表情——每次見面她都對他嫣然一笑(哪怕是極不明顯的),又回到了她身上。然而今天她的笑容卻好像隔着一層膜。
「不見好,」科斯托格洛托夫沒精打采地應道,一邊使倒懸狀態的腦袋擱到枕頭上。「還是那樣,不小心一動,這裡……縱隔裡面似乎就換痛。反正我感到自己被治得夠苦了,我請你們就此住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