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孤獨感在瓦季姆的血液裡搏動和顫慄,倒不是因為媽媽或加利亞不在他身邊,沒有人來看望他,而是因為周圍的人也罷,醫務人員也罷,掌握著他的命脈的人也罷,都不知道活下去對他來說比對所有其他的人是多麼更為重要!
這個想法像鎚子似的在他頭腦裡敲個不停,從希望到絶望,以致他無法領會自己正在閲讀的書的內容。他讀了整整的一頁,卻猛然發現什麼也沒有讀懂,腦袋發沉,再也無法像山羊跑坡一般順着別人的思路馳騁。他對著書本發獃,旁人看來他在讀書,其實並沒在讀。
腿被夾住了,整個生活也跟腿一起被拖住了。
他這樣坐著,舒盧賓則站在他床旁的牆邊,忍受着疼痛,默然不語。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默默地躺着,腦袋從床邊往下耷拉。
就這樣,他們像童話裡的
3隻座董,能夠保持很長時間的沉默。
奇怪的是,恰恰是他們
3人中最能保持沉默的舒盧賓忽然問瓦季姆:
「您確信不是在自找苦吃嗎?這一切對您有什麼用?為什麼非要這樣呢?」
瓦季姆抬起了頭。他那一雙近乎烏黑的眼睛打量着老頭,似乎不相信這長長一串問話是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說不定問題本身也令人驚訝。
然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奇怪的問題是他聽錯了或者不是這老頭子提出來的。老頭那圓鼓鼓的發紅的眼睛好奇地斜瞅着瓦季姆。
瓦季姆是知道該怎樣回答的,但不知為什麼他感覺不到通常那種一觸即發的衝動,不急於作出反應。他的回答似乎有氣無力,聲在不高,意味深長:
「這事兒有意思。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有意思的。」
不管內心怎樣焦躁不安,不管腿怎樣疼痛難忍,不管那致命的
8個月怎樣流逝,瓦季姆還是在剋制忍耐中找到快慰,只當任何人頭上都沒有籠罩愁苦,只當他們是在療養所,而不是在癌症樓。
舒盧賓低着頭凝視地板。後來,在軀幹保持不動的情況下,他做了一套奇怪的動作:腦袋轉圈兒,脖子則按螺旋形扭動,好像要把腦袋甩掉,可又辦不到。他說:
「『有意思』——這不成其為理由。做生意也有意思。賺錢。數鈔票、置產業、蓋房子、添傢具——這一切也都有意思。
按這種解釋,科學並不比一系列唯利是圖、極不道德的行徑高尚。」
一種奇怪的觀點。瓦季姆聳了聳肩膀:
「不過,要是我的確認為有意思呢?要是我的確認為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呢?」
舒盧賓把一隻手的手指伸展開——它們自己發出了咯吱聲。
「如果從這樣的前提出發,您永遠也創造不出任何合乎道德的東西來。」
這倒真是徹頭徹尾的奇談怪論。
「而科學本來就沒有義務創造精神財富,」瓦季姆解釋說。“科學創造的是物質財富,為此人們才支持它。訪問,您是把哪一種稱為合乎道德的呢?,,
舒盧賓閉上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之後又來一次。他侵吞吞地說:
「能使人的靈魂相映生輝的那種。」
「科學正是那樣帶來光明的,」瓦季姆微微一笑。
「但不是帶給靈魂!……」舒盧賓伸出一個指頭搖了搖。「既然您說『有意思』,可您有沒有走進集體農莊的養鷄場去待過
5分鐘?」
「沒有。」
「那就請您想像一下:一個又長又矮的棚子。裡面很暗,因為窗戶就像幾道縫隙,還帶有鉛絲網,防止鷄往外飛。一名女飼養員要管
2,
500隻鷄。棚裡是泥地,而鷄老是又啄又刨,空氣裡的灰塵之多,簡直需要戴防毒面具。
她還得從早到晚把極不新鮮的小鮮魚放在沒有蓋的大鍋裡煮——不消說,散髮的儘是臭味。沒有人替她的班。夏天從凌晨
3點直幹到天黑。才對歲的她,看上去有
50歲。
您覺得這個飼養員的工作有意思嗎?」
瓦季姆十分驚訝,皺了皺眉頭:
「可我為什麼要考慮這個問題?」
舒盧賓伸出一個指頭指着瓦季姆:
「做買賣的人也是這樣想的。」
「正是由於科學不發達,飼養員才吃這樣的苦,」瓦季姆找到了有力的論據。「只要科學發達,所有的養鷄場都會非常漂亮。」
「在科學發達之前,您不是每天早晨都往煎鍋裡打
3個鷄蛋嗎?」舒盧賓閉上了一隻眼睛,用睜着的另一隻看人,這樣就更使人感到不快。「在科學還沒發達到那種程度之前,您是否願意到養鷄場去工作一段時間?」
「這不會使他覺得有意思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處于倒懸狀態發出粗魯的聲百。
魯薩諾夫以前就發現舒盧賓在討論農業問題時表現出十分自信,因為有一次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穀物問題闡述什麼道理,舒盧賓插進來對他作了糾正。現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來刺一下舒盧賓:
「您莫不是畢業于季米裡亞澤夫農業科學院?」
舒盧賓渾身一抖,向魯薩諾夫轉過頭去。
「不錯,是季米裡亞澤夫農業科學院畢業的,」他感到驚訝地加以確認。
剎那間,他趾高氣揚,現出神氣十足的樣子,但接着就又駝着個背,猶如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鳥,飛又不像飛,還是和原來一樣動作笨拙地一瘸一拐向自己的床鋪那裡走去。
「那您為什麼去當圖書管理員呢?」魯薩諾夫得意洋洋地追問了一句。
但舒盧賓已不再搭話了。他緘默不語,像個樹墩。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那些在生活道路上不是向上、而是往下走的人,從來都不尊重。
第二十八章 處處是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