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同志給您上了很好的一課,波社耶夫同志。不應該就那麼屈服于疾病。也不應該一接觸宗教式的小冊子便深受其影響。您起的作用實際上有利於……」他本想說「有利於敵人」,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可以指出具體的敵人,可在這裡,在醫院的這些病床上,究竟誰是敵人呢?……「應當善於看到生活的深處。
首先要看到功勛的本質。是什麼促使人們去建立生產上的功勛?或者在衛國戰爭中建立功勛?或者,比如說,在國內戰爭時期,人們忍饑挨餓,缺衣少鞋,沒有武器……」
今天葉夫列姆異乎尋常地不愛動:他不僅沒有下床在通道上走來走去,而且似乎也失去了平時對許多其他動作的興趣。先前他只注意保護脖子,要轉頭時就不得不把身體也扭過去,而今天他的腿和胳膊都動也不動一下,只有用一個指頭敲敲書本。勸他吃早飯,他回答說:「肚子沒吃飽,光舔碗底不頂用。」早飯前和早飯後他都那麼一動不動地躺着,要不是偶爾他還眨眨眼睛,當真會以為他已經僵化了。
而眼睛是睜着的。
他的眼睛睜着,正好一點也用不着轉身就能看見魯薩諾夫。除了天花板和牆壁,他能看到的只有這個白嘴臉的傢伙了。
他也聽到魯薩諾夫都開導了些什麼。於是他的嘴唇微微翁動,發出的還是那種沒好氣的聲音,只是口齒更不清楚而已:
「國內戰爭時期怎麼了?莫非你在國內戰爭時期打過仗?」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嘆了口氣:
「我跟您,波杜耶夫同志,按年齡來說還不可能參加那次戰爭。」
葉夫列姆鼻子裡吭味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沒參加。我參加過。」
「這怎麼可能呢?」
「很簡單,」葉夫列姆慢吞吞地說,說一句停一會兒。「拿起一把轉輪手槍,也就參加了打仗。挺好玩。而且不只是我一個人。
」
「那您是在什麼地方打過仗?」
「伊熱夫斯克附近。打的是立憲派。我親手槍斃過
7個伊熱夫斯克人。直到現在我還記得。
」
是的,看來他現在還記憶猶新:作為一個毛孩子,當年他是在叛亂城市幾條街道的什麼地方把那
7個大人先後結果的。
這個戴眼鏡的人還向他闡述過什麼,但今天葉夫列姆的耳朵彷彿浸在水中,只是偶爾冒上來聽一會兒。
隨着黎明的到來,葉夫列姆睜開了眼睛,看到上方一塊光禿禿的天花板,猛然間,許久以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而且早已忘懷的事情,毫無緣由地清清楚楚出現在他的記憶之中。
那是
11月的一天,戰爭已經結束。天在下雪,而雪一落地馬上就化,落在從壕溝裡掘起來的較溫暖的泥土上更是即刻消融,不見蹤影。當時在挖煤氣管道的基坑,規定的深度是
1.
8米。波杜耶夫經過那裡,看到深度還不合乎要求。
但是施工隊長卻走過來厚顏無恥地要他相信,全綫的縱斷面已經挖好了。「怎麼,還要量一量嗎?那對你會更糟。」波杜耶夫拿起一根量桿,量桿上每隔
10釐米燙着一道橫的黑線,每
50釐米處的橫線就更長些。他們走過去量,不時陷在泡爛了的泥漿裡。
他穿的是高筒靴,施工隊長腳上是半高跡皮鞋。量了一個地方,只有
1.
7米。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去。那裡在挖土的有
3個人:一個是瘦高個兒的農民,臉上是黑乎乎的鬍子茬;另一個是退伍軍人,頭上戴的依然是一項軍帽,那帽徽早已被摘掉了,帽邊和帽檐都是漆皮的,而箍帶上全是石灰和泥巴;第三個人年紀很輕,頭戴鴨舌帽,身穿城裡人穿的那種短大衣(當年在穿衣方面還有困難,公家也沒發給他們),大概還是他上中學的時候做的,又短又窄,而且已經穿舊了。
(他的這件短大衣,葉夫列姆似乎只在這時才第一次看得那麼清楚。)前兩個人還勉強在挖,揮動鐵鍬往上翻土,儘管濕源源的泥巴粘在鐵鍬上甩也甩不掉,而這第三個小伙子,胸部抵着鍬柄站在那裡,像被支起來嚇唬鳥兒的一個稻草人,身上覆蓋着一層白雪,兩手抄在窄小的油筒裡。根本沒發給他們手套,而腳上,只有那個軍人穿著靴子,其餘兩人則穿著用汽車防雨市胡亂縫製起來的膠鞋。「幹嗎獃着不幹活?」施工隊長對這小伙子喊道。
「想挨罰口糧是不是?等着瞧吧!」小伙子只是嘆了口氣,更耷拉腦袋了,揪柄也似乎往他胸中插得更深了。這時,施工隊長朝他脖子上敲了一下,他抖了科腦袋,又開始用鍬挖土。
他們着手量壕溝。挖起來的立緊翻在溝的兩邊,要憑肉眼看準溝上沒達到什麼刻度,就得使勁往那裡彎身于。那個軍人彷彿是在幫忙,而實際上在使尺子往旁邊傾斜,企圖以這種手段多量出十釐米。波杜耶夫對他罵了一陣娘,使尺子垂直,結果只量得
1.
65米。
「你聽我說,首長,」這時,這個軍人悄悄求他。「這最後的血釐米,你就高抬貴手吧。我們實在挖不動了。肚子裡空空的,沒有力氣。
再說這天氣,你也看到了……」
「要我為你們去挨審,是不是?你們還能想出什麼點子來!圖紙上要求很明確。斜坡要平坦,而底面也不能形成一個槽。」
在波杜耶夫直起身來,把尺提起,把腳從泥漿裡拔出來的時候,他們
3個人都向他昂起了頭——一張臉上滿是黑鬍子茬兒,第二張像走投無路的靈提,第三張佈滿了柔細的絨毛,還從來沒有刮過。雪紛紛揚揚地落在他們這不像活人的臉上,他們卻一直朝上望着他。終於,那小伙子咧着嘴說:
「沒什麼。你早晚也會上西天的,工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