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卓婭沒把椅子挪動一下,以便逃跑時方便些。她只是把繡花活兒撂了下來(連一針都沒有綉過)。卓婭大膽地望着既不緊張也不激動、還像那樣舒舒服服靠在扶手椅裡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自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問道:
「要是提起來會使您難過,您就不必對我說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判您這樣可怕的重刑,到底是由於什麼?……」
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非但沒有因為意識到犯罪而心情沮喪,反而帶著一副完全無憂無慮的笑容答道:
「沒有任何判決書,卓英卡。我是根據通知單得知被永久流放的。」
「根據……通知單??」
「是的,就是這個名稱。跟發貨單差不多。就像從工廠往倉庫發貨一樣:什麼東西多少包,什麼東西多少桶,…所用的包裝…·」
卓婭捧住自己的腦袋:
「等一等……我不明白。這可能嗎?……這——只是對您?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嗎?」
「不,不能說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只觸犯第
10款的不流放,而第
10款加上第
11款——就得流放。」
「這第
11款是怎麼回事?」
「第
11款?」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想。「卓英卡,我似乎對您講得太多了,以後有關這方面的事情您可得當心啊,否則您自己也會為此而受牽連的。加到我頭上的主要罪狀是根據第
10款,判了
7年。凡是被判刑
8年以下的,請相信,都意味着罪行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
但還有第
11款,而第
11款意味着集團性的活動。第
11款本身規定的刑期似乎並不更長,但既然我們構成了一個集團,那就得天南地北地永久流放。為的是我們在老地方永遠也不能相聚。現在您明白了吧?」
不,她還是沒有明白。
「這就是說…,」她儘量說得溫和些。「是被稱為……一個幫嗎?」
科斯托格洛托夫突然發出響亮的笑聲。而笑聲又突然中止,臉色也沉了下來。
「這真是妙極了。跟我的審問者一樣,『集團』這個詞兒並不使您滿意。他也喜歡把我們叫做一個幫。是的,我們的確是個幫——一年級的一幫男女大學生。
」他嚴厲地一瞥。‘哦知道這裡不許抽菸,否則就有罪過,但我還是想抽一支,行嗎?當時我們聚集在一起,向姑娘們獻慇勤,跟她們跳舞,小伙子們還談談政治。也談論過……那個人。您要知道,當時有些現象使我們不滿。
就是說,我們並不是對什麼都感到歡欣鼓舞。我們中間有兩個人上過戰場,本指望戰後會有所改變。就在
5月份,考試之前,我們全都被抓了起來,姑娘們也包括在內。”
卓婭感到惶惑…他又把繡花活兒拿在手裡。從一方面來看,他講的這些危險的事情不僅不應該向任何人重述,而且連聽也不應該聽,應該把耳朵捂上。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倒也如釋重負,因為他們畢竟沒把任何人騙到黑衚衕裡去,沒殺過人。
她嚥了一下唾液。
「我不明白……你們究竟幹了些什麼?」
「能幹些什麼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把煙吐出來。煙霧的面積多大呀,可一支菸卷竟是那麼小。「我已經對您講過:我們是一起學習的。助學金夠花的時候,也一塊兒喝喝酒。
去參加晚會。結果,姑娘們也跟我們一起被抓了去。她們每人被判
5年……」他全神貫注地望着卓婭。「您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期終考試之前突然被抓了起來,於是也就進了班房。
」
卓婭放下了繡花活兒。
她原以為會從他那裡聽到種種可怕的事情,到頭來這一切都有點像兒戲。
「那你們,男孩子們,為什麼要那樣呢?」
「什麼?」奧列格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為什麼不滿意…潮待什麼好結果……」
「不借,的確是這樣!真的,的確是這樣!」奧列格不由地笑了起來。「這我還從來沒有想過。您又跟我的審問者走到一起去了,卓英卡。他也是這麼說的。
這椅子太好了!在病床上是不可能這樣坐著的。」
奧列格又使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邊抽菸,一邊眯着眼睛凝視那整塊玻璃的大窗。
外面雖然已近黃昏,但本來就有點晦暗的天色卻沒有再暗下去,反而變得明亮了。西天的雲層在漸漸拉開,變得稀薄了,而這個房間的一角正好是朝西的。
只在這時卓婭才認真地綉起花來,而且帶著樂趣在一針一針地綉。兩人都默默不語。奧列格沒像上一次那樣誇她的手藝。
「都麼……您喜歡的姑娘呢?她當時也在場嗎?」卓婭問道,一邊繼續繡花,頭也沒抬。
「是,是的……」奧列格說,但不是一下子說出了這個「是」字,他似乎在想別的事情。
「現在她在哪兒?」
「現在?在葉尼塞河一帶。」
「那您何不想想辦法跟她待在一起?」
「我沒有這個打算,」他漠然地說。
卓婭望着他,而他望着窗外。可他那時為什麼不在他那個地方結婚呢?
“怎麼,待在一起——這很難辦嗎廣她想了想問道。
「對於沒有登記的人——几乎不可能,」他心不在焉地說。「但問題不在這裡,而是沒有必要。」
「您隨身有她的相片嗎?」
「相片?」他感到奇怪。「犯人是不許有相片的。會統統被撕毀。」
「那麼,她是什麼模樣呢?」
奧列格微微一笑,稍稍眯縫起眼睛:
「頭髮垂到肩上,可是末端全都往上卷。眼睛麼,比方說,您的眼睛總含着幾分嘲笑的意味,而她的眼睛總帶著某種憂鬱的神態。人莫不就是這樣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嗯?」
「你們在營裡的時候是不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