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沒關係!」東佐娃安慰穆爾薩利莫夫。她又給他開了些維生素C,之後就在護士恭恭敬敬遞過來的毛巾上擦了擦手,帶著憂慮的心情轉向了下一張病床。這時,她面朝窗戶,離窗又近,自己的臉色顯得有點發灰,一副不健康和疲勞過度的面容,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病態。
禿了頂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戴着小圓帽和眼鏡,繃著臉坐在被窩裡,他的樣子像個教員,而且不是普通的教員,是桃李滿天下的功勛教育家。他耐心地等到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走近他的床邊,正了正鼻樑上的眼鏡,鄭重地說:
「是這麼回事,東佐娃同志。我不得不把這所醫院的狀況反映給衛生部,而且打電話給奧斯塔片科同志。」
她沒有發抖,臉色沒變得煞白,說不定還變暗淡了些。她的兩個肩頭同時做了一個奇特的動作——畫了個圓圈,彷彿肩膀由於拉縴而十分疲勞可又得不到舒展。
「如果您在衛生部有門路,」她當即表示同意,「甚至能給奧斯塔片科同志打電話,我可以給您提供補充材料,要不要•」
「還有什麼補充的必要!像你們這樣對人漠不關心,簡直無法容忍!我到了這裡已足足十八個小時!可是誰也不對我進行治療!老實說,我……」
(他不能對她再說什麼了!她自己應該明白!)
病房裡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望着魯薩諾夫。如果說有人受到了打擊,那麼這決不是東佐娃,而是漢加爾特——她嘴唇閉成了一條綫,緊皺着眉頭,前額也蹩到一起,似乎看到了後果無法輓回的事情而又無法加以制止。
高大的東佐娃,俯臨坐在床上的魯薩諾夫,她甚至沒讓自己皺起眉頭,只是再次畫圈似地聳了聳肩,並且以息事寧人的方式低聲說:
「瞧,我現在就是來給您治療的。」
「不,現在已經晚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斬釘截鐵地說。「這裡的狀況我看夠了,我要離開這裡。任何人對我都漠不關心,任何人都不給我作出診斷•」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顫了起來,因為他的確非常生氣。
「診斷已經給您作出,」東佐娃兩手扶在他的床架上,從容不迫地說。「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種病在我們共和國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給您治。」
「可您不是說過我得的不是癌嗎?!……那麼請您把診斷結果拿出來看看!」
「一般來說,我們不必對病人說他們得的是什麼病。不過,要是這會減輕您的精神負擔,那就讓我告訴您:您得的是淋巴肉瘤病!」
「這就是說,並不是癌!!」
「當然不是。」她的臉上和聲音裡甚至沒有流露出由於爭吵而引起的那種理所當然的惱火。因為她看見了他頜下那個有拳頭大的腫瘤。是啊,能去對誰發火呢?對腫瘤嗎?「誰也沒有強迫您到我們這裡來住院。
您哪怕現在就出院也是可以的。不過您可要記住……」她猶豫了一下,隨即心平氣和地警告他:「要知道,人們並不是僅僅死於癌症。」
「怎麼,您想嚇唬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吼叫起來。「您為什麼要嚇唬我?這是毫無道理的!’他更加咄咄逼人,但是聽到“死」字,他心裡全都涼了。隨後,他語氣比較緩和地問:「您是不是想說,我的病的確是那麼危險?」
「如果您不斷地從一所醫院換到另一所醫院,那當然危險。您把圍巾解開吧。請站起來。」
他解去了圍巾,站在地板上。東佐娃開始小心地觸摸他的腫瘤,然後又摸摸脖子沒有毛病的一側,進行比較。她要他把頭儘可能往後仰(頭無法仰得很靠後,因為腫瘤立刻就牽制住了),再儘可能往前低,往左和往右轉動。
情況竟是如此!原來他的頭已几乎不能隨便活動,已經失去我們通常所不注意的那種驚人的靈活性了。
「請把上衣脫下來。」
他那墨綠和茶褐色條紋的睡衣是用大鈕扣扣起來的,也並不窄,脫起來似乎不會有什麼困難,但是手臂的伸縮影響到脖子,所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發出了呻吟聲。嗅,事情竟到了這個地步!
頭髮花白、體態端莊的護士幫他擺脫了袖子的糾纏。
「胳肢窩裡您不覺得疼嗎?」東佐娃問。「有沒有礙事的感覺?」
「怎麼,那裡也會出毛病?」魯薩諾夫的嗓音完全低下來了,這陣子他說話比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音聲還較。
「把胳膊向兩旁舉起來!」她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在他腋下觸摸着。
「採取什麼治療措施呢?」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
「我對您說過了:打針。」
「往哪兒打?直接打在腫瘤上?」
「不,靜脈注射。」
「是天天打嗎?」
「每週三次。把衣服穿上吧。」
「開刀呢,不可能嗎?」
(他雖然問「不可能嗎?」但恰恰最害怕躺到手術台上去。跟所有的病人一樣,他寧願接受保守療法。)
「開刀是毫無意義的。」她在護士遞過來的毛巾上擦了擦手。
毫無意義就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心裡這麼想。不管怎麼說,得跟卡芭商量一下。到處奔走求助也不是那麼容易。其實,他的實際影響並不像他在這裡擺出的架勢那樣,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大。
要給奧斯塔片科同志掛個電話也決不是那麼簡單。
「好吧,我考慮一下。那就明天決定,好嗎?」
「不,」東佐娃說,毫無商量的餘地。「必須今天決定。明天我們不能打針,因為明天是星期六。」
又是規章制度!好像規章制度訂了出來就不能打破似的!
「為什麼星期六就不能打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