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醫生們進了病房之後,並沒急於走到魯薩諾夫床前去!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個濃眉大眼、臉盤也大,頭髮已呈灰色但修剪齊整、微微捲曲的高大女人,不太響亮地對大家說了聲「你們好」,就在第一張病床的焦姆卡身旁站住,審視着他。
「你在看什麼書,焦姆卡?」
(難道她就找不到更聰明的問話了嗎!況且是在工作時間!)
按照許多人的習慣,焦姆卡不是回答在看什麼書,而是把褪了色的淺藍色雜誌封面翻轉過來讓她看。東佐娃眯縫起眼睛來。
「嗅,是本舊雜誌,前年的。看它有什麼用?」
「這裡有一篇文章很有意思,」焦姆卡一本正經地說。
「是關於什麼呢?」
「關於真誠!」他更意味深長地回答。「說的是文學如果缺少了真誠…」
他把有病的那條腿放到地上,但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立刻阻止他:
「不需要放下!把褲腿捲起來就行了。」
他捲起了褲腿,醫生在他床沿上坐下,伸出幾個指頭小心翼翼地探身觸摸那條腿。
滾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扶住床架站在她身後,隔着她的肩頭注視着,輕聲說:
「照了
15次,
3000個『單位』。」
「這兒疼嗎?」
「疼!」
「這裡呢?」
「再往下也疼。」
「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逞英雄!對我說,從哪兒開始疼。」
她慢慢地觸及患處的邊緣。
「要是不按疼不疼?夜裡呢?」
姆焦卡那光光的臉上還沒長一根鬍子。但是持續緊張的表情使他顯得十分老成。
「白天晚上都疼得鑽心。」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跟漢加爾特交換了一個眼色。
「那麼,你覺得在這一段時間裡是疼得厲害了些還是輕了點?」
「不知道。也許稍微輕了點。不過,也有可能是錯覺。」
‘血液方面,”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詢問化驗結果,漢加爾特這時已把病歷遞給了她。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看過病歷之後,又瞧了瞧少年。
「吃飯有胃口嗎?」
「我有生以來一直胃口很好,」焦姆卡鄭重地答道。
「我們已開始給他增加營養,」藏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拖着保姆式的聲調親切地插話說,同時朝焦姆卡微微一笑。焦姆卡也朝她笑笑。“要輸血嗎?’收加爾特在接過病歷的時候,即刻悄聲問了問東佐娃。
「是的。焦姆卡,你看怎麼樣?」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又審視着他。「還繼續照射,是嗎?」
「當然,還要繼續!」少年臉上閃出喜悅的光彩。
他望着她,眼神裡充滿了感激。
他是這樣理解的,認為這可以代替手術。他覺得東佐娃也是這樣理解的。(可東佐娃的意思是,在切除骨瘤之前,必須用愛克斯射線控制它的活動,防止轉移。)
葉根別爾季耶夫早已做好了準備,留神等着,待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剛從鄰床站起身來,他就立即在通道上挺胸立正,像個士兵似的站在那裡。
東佐娃向他微微一笑,湊近他的嘴唇,察看那個大痴。漢加爾特把有關的數據悄聲唸給她聽。
「暗嘿!很好!」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鼓勵他,像通常人們跟不同語言的人講話一樣,嗓門格外大些。「一切都很順利,葉根別爾季耶夫!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啦!」
艾哈邁占瞭解自己應盡的義務是什麼,他把醫生的話翻譯成烏茲別克語(他和葉根別爾季耶夫之間都能互相聽得懂話,儘管每個人都覺得對方歪曲了自己的語言)。
葉根別爾季耶夫滿懷着希望和信任,甚至是喜出望外地定睛細看著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這是普通老百姓對真正有學問的人和真正的良師益友所表達的那種欽佩和喜悅的心情。但他還是摸了摸自己的那個痴的周圍,並且問道:
「是不是又大了?脹了沒有?」艾哈邁占為他翻譯。
「這慢慢都會脫落的!一般都是這樣的!」東佐娃寬慰他,話說得特別響。「都會脫落的!在家裡休息
3個月,再到我們這兒來!」
她轉向了穆爾薩利莫夫老漢。穆爾薩利莫夫已經垂下兩腿坐在床上,正準備站起身來迎接她,但她按了按他的肩頭,在他身旁坐下。這個皮膚呈青銅色的乾瘦老頭望着她,對她能治百病的醫術也充滿了信心。東佐娃通過艾哈邁占問他咳嗽病怎樣了,隨後讓他把襯衫撩起來,在他胸前作痛的部位輕輕按了按,又用一隻手通過另一隻手敲了敲,與此同時還聽熊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報告照射的次數、驗血的結果和打針的情況,並且自己接過病歷,默默地看著。
先前,這個健康的軀體裡一切都是有用的,一切都各就各位,可是現在,一切都是多餘的,並且直往外撐——似乎是些什麼給節和有稜角的東西……
東佐娃又給他開了些針劑,並要他從床頭櫃裡把自己服用的藥片拿出來看看。
穆爾薩利莫夫取出一隻盛復合維生素片的空瓶兒。「什麼時候買的?」東佐娃問。艾哈邁占翻譯了他的回答:前天。「可藥片哪兒去了?」回答說:吞下去了。
「怎麼,吞下去了?!」東佐娃十分驚訝。「一次全吞下去了?」
「不,分兩次,」艾哈邁占翻譯說。
醫生、護士、俄羅斯族病號、艾哈邁占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穆爾薩利莫夫則微微咧開了嘴,還不知是怎麼回事。
只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被他們這種無聊的、不合時宜的笑聲氣得義憤填膺。瞧,他馬上就會讓他們清醒!他在考慮,選擇一種什麼樣的姿勢與醫生相見最合適,最後決定半臥在床上,認為這樣會收到更大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