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婭困惑莫解,心裡在想他究竟有多大年紀。她食動了一下嘴唇,不過忍住了沒問。嘴唇又龕動了一下,可她又忍住了。
卓婭是背對著西布加托夫坐著的,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面朝着他,所以看得見西布加托夫怎樣萬分小心地從坐盆裡站起身來,兩手按着腰部等待晾乾。他的神情表明他吃盡了苦頭:再大的痛苦不可能有了,可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高興。
科斯托格洛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彷彿這呼吸是他的一項工作。
「哦,真想抽口煙!這兒絶對不行嗎?」
「絶對不行。況且,對您來說抽菸就意味着死亡。」
「無論怎樣都不行嗎?」
「無論怎樣都不行。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時候。」
但她臉上露出了笑容。
「要麼只抽一支吧?」
「病人都睡了,怎麼可以?」
他還是掏出一支手工拼接起來的長長的空煙嘴,街在嘴裡咂巴。
「您知道,俗話說得好:年輕的時候結婚太早,老了的時候又太晚。」他把兩隻胳膊肘支在她桌子上,拿着煙嘴的手指插進了頭髮。「戰後我差一點兒就結了婚,雖然我當時正在上大學,她也在上大學。本來是會結婚的,可事情完全翻了個個兒。
」
卓婭端詳着科斯托格洛托夫那不怎麼和善但卻剛毅堅強的臉。肩膀和胳膊顯得骨瘦如柴,但這是疾病造成的。
「是合不來的緣故?」
「她……這該怎麼說呢……她給毀了。」他緊緊地斜着閉上了一隻眼睛,而用另一隻眼睛望着她。「她給毀了,不過總的來說,還活着。去年我還跟她通過幾封信。
」
他眯縫起眼睛。看見指頭夾着的煙嘴,便把它放回到一隻小口袋裏去。
“您可知道,根據這幾封信裡的一些話我突然沉思了起來:當初她是不是真的像我想像得那麼完美?也許她沒那麼好?……
在
25歲的時候我們能懂得什麼呢?……”
他的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直盯着卓婭:
「就拿您來說吧,您現在瞭解男人什麼呢?什麼也不瞭解!」
卓婭笑了起來:
「要是相反,我恰恰什麼都瞭解呢?」
「這絶對不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容反駁地說。「您自以為是瞭解了的事情,其實並不瞭解。要是就此嫁人,必定後悔莫及。」
“好一幅遠景!’卓婭晃了晃腦袋,接着還是從那只橘黃色的大提包裡取出一件繡花活兒,把它展開。那是綳在繃子上的一小塊底市,上面已經綉好了一隻綠色的鶴,狐狸和長頸瓶還只是畫着輪廓。
科斯托格洛托夫瞧著它,像看到奇蹟似的。
「您會繡花?!」
「這有什麼好使您驚奇的?」
「我真沒想到,現今連醫學院的女大學生也會做刺繡這種工藝活兒。」
「您沒看見過姑娘們怎樣繡花嗎?」
「也許除了早年我很小的時候。在
20年代。那也要被看作是有資產階級思想。為此會在共青團會議上把你狠批一頓。
」
「現在這是很時興的。您竟沒看到?」
他搖了搖頭。
「這您有看法?」
「您想到哪兒去了!這是那麼可愛,瞧著也舒服。我很欣賞。」
她一針接着一針地綉,讓他欣賞。她看的是底布,而他看的是她。在黃色燈光下,她的睫毛微微泛着金光。就連露出來的連衫裙衣角也泛出一層金色。
「您是一隻帶劉海的小蜜蜂,」他悄聲說。
「什麼?」她沒有抬起頭來,只是皺了皺眉。
他重複了一遍。
「是嗎?」卓婭似乎期待着更動聽的恭維。「要是您住的那個地方誰也不繡花,那大概很容易買到繡花絲線吧?」
「什麼,什麼•」
「繡花絲線。就是這種綫——綠的、藍的、紅的、黃的。我們這兒很難買到。」
「繡花絲線。我會記住的,一定去問問。要是有,我必會寄給您。要是我們那兒這種絲線有的是,那您乾脆搬到我們那裡去,豈不更合適?」
「你們那究竟是什麼地方啊?」
「可以說是處女地。」
「這麼說,您是在荒地上工作?您是墾荒者峻?」
「就是說,我到那兒去的時候,誰也不認為那是未開墾的荒地。現在倒是弄清楚了,那是處女地,墾荒者一批批到我們那兒去。等您畢業分配的時候,您就要求去我們那兒好了!毫無疑問,不會不批准的。去我們那兒肯定會同意。
」
「莫非你們那兒真的十分糟糕?」
「一點也不糟糕。只不過人們對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的觀點顛倒了。住在五層樓房的籠子裡,讓別人在你的上方敲敲打打。來回走動,四面八方都是廣播喇叭——這被認為是好得不得了。
而住在草原邊上的土房子裡,成為一個勤勞的莊稼人——這被認為是極其倒霉。」
他一點也不是開玩笑,而是帶著一種疲憊的堅信不疑的神情說的,甚至不願借助于話音之高去強調自己的結論。
「可那是一片荒原還是沙漠?」
「荒原。沒有沙丘。不過還是有這樣那樣的草。那兒長着一種『然塔赫』草,就是『駱駝刺』,您不知道嗎?這種草帶刺兒,但是
7月裡會開出粉紅色的花來,甚至還散髮出清香。
哈薩克人有上百種藥都是用這種革做的。」
「這麼說,那是在哈薩克。」
「嗯」
「他名叫什麼?」
「烏什一捷列克。」
「是個村莊嗎?」
「叫它是村莊也行,叫它是區中心也行。那裡有一所醫院。只是醫生太少。您到我們那兒去好了。
」
他眯縫起眼睛來。
「別的什麼也不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