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詩者意有寄託則少,惟求好句則多。謝無逸作蝴蝶三百首,那得有爾許寄託乎?好句亦多,只是蝴蝶上死句耳。林如靖梅花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與高季迪之「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皆是無寄託之好句。後世人詩不過如此,求曹唐《病馬》,尚不可得,惟是李、杜、高、岑,多於竹麻稻葦。
宋黃晉夫庶《怪石》詩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闢邪眠莓苔。鈎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唐池館來。」洵為奇絶,而唐人造句不出此也。
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一聯善矣,而起聯雲「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風情向小園」,大殺凡近,後四句亦無高致。人得好句,不可不極力淘煅改易,以求相稱。
憶得宋人詠梅一句云:「疑有化人巢木末。」奇哉!是李義山《落花》詩「高閣客竟去」之思路也。唐人猶少,何況後人?楊誠齋詩云:「野逕有香尋不得,闌干石背一花開。」雖淺薄猶可。
又云:「不須苦問春多少,暖幕晴‧兼總是春。」兒童語耳。
問曰:「杜詩亦有率直者,何以獨咎宋人?」答曰:「子美七律之一氣直下者,乃是以古風之體為律詩,于唐體為別調,宋人不察,謂為詩道當然。然杜詩婉轉曲折者居多,不可屈古人以飾已非也。唐人率直之句,不獨子美,皆是少分如是。《三百篇》豈盡《相鼠》、『投畀』乎?終以優柔郭厚為本旨。
優柔郭厚,必不快心,快心必落宋調;故急做多,亦落宋調。」
范希文《贈林和靖》云:「巢由不願仕,堯舜豈遺人?風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庶幾子美矣,而終寄其廡下。山谷別開門徑矣,未免是殘山剩水。吾不知如何而後可以為詩?
各自有意,各自言之。宋人每言奪胎換骨,去瞎盛唐字仿句摹有幾?宋人翻案詩,即是蹈襲陳言,看不破耳。又多摘前人相似之句,以為蹈襲。詩貴見自心耳,偶同前人何害?作意蹈襲,偷勢亦是賊。
樂天之後,又有羅昭諫,安得不成宋人詩!
宋人詞遠勝於詩,詩話多詞家事,應別輯為詞話。
賀方回《望夫石》云:「亭亭思婦石,下閲幾人代?蕩子長不歸,山椒久相待。微‧蔭發彩,初日輝蛾黛。秋雨疊苔衣,春風舞蘿帶。宛然姑射子,矯首塵冥外。
陳跡遂無窮,佳期從莫再。脫如魯秋氏,妄結桑下愛。玉質委塵沙,悠悠復安在?」此詩力量,雖不及子美《玉華宮》,亦不讓李端《古離別》矣。論者嫌其黏皮著骨,謂「微?」下六句也,高識之談。
韓子蒼詩云:「汴水日馳三百里,扁舟東下更開帆。旦辭杞國風微北,夜宿寧陵月正南。老樹挾霜鳴‧‧,寒花承露落毿毿。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呂居仁舉此詩為學者法,然非唐人詩,以是死句故也。
唐詩之有遠神者,宋人必加訾詆,直是末如之何!
唐詩之最下者胡曾、羅虯,終是唐詩之下者。宋詩之最高者蘇、黃,終是宋詩之高者。宋人必欲與唐異,明人必欲與唐同。
義山詩被楊億、劉筠弄壞,永叔力反之,語多直出,似是學杜之流弊;而又生平不喜杜詩,何也?
宋時江西宗派專主山谷,江湖詩派專主曾茶山。
楊誠齋云:「隆興以詩名者,林謙之、范至能、陸務觀、尤延之、蕭東夫,皆有集。後進有張‧功甫、趙蕃昌甫、劉翰武子、黃景說岩老、徐似道淵子、項安世平甫、鞏豐仲至、姜夔堯章、徐賀恭仲、汪經仲權、方翥。」喬讀其所引者,皆有好句,頗帶打油氣。
姜堯章、范至能之溫潤,楊廷秀之痛快,蕭東夫之高古,陸務觀之俊逸,江西派不能及。
黃叔‧云:「陸放翁詩本於曾茶山,茶山出於韓子蒼。」
宋人專尋唐人不是處,實於己無益。尋得唐人好處出,乃有益於己。
范希文《贈釣者》云:「江上往來人,盡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濤裡。」寧讓子美?
西崑詩尚有彷彿唐人者,如晏殊之「油壁香車不再逢,峽‧無跡任西東。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菸中。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遙處處同」。
題曰《寓意》,而詩全不說明,尚有義山《無題》之體。歐、梅變體而後,此種不失唐人意者遂絶。此詩第三聯雲「寂寥」、「蕭索」,則知次聯乃是以‧麗景句出之,使不至于寒陋耳,非寫富貴氣象也。《弔蘇哥》詩是刺宋子京,語甚溫厚,得唐人法。
黃山谷事母至孝,洎貶黔南,不能將母。其《贈王郎》詩曰:「留我左右手,奉承白髮親。」《至贛食蓮子有感》云:「蓮實大如指,分甘念母慈。」贈官于京師久不歸養者曰:「慈母每占烏鵲喜,家人應賦《‧з歌》。」子美送李舟詩曰:「舟也衣綵衣,告我欲遠‧。倚門固有望,斂衽就行役。南登吟《白華》,已見楚山碧。何時太夫人,堂上會親戚?」譏舟遠遊無方也。
《三百篇》義于此求之。山谷古詩,若盡如《子瞻》二篇,將以漢人待之,其他只是唐人之殘山剩水耳。留意鍛鍊,與不留意直出不同也。
山谷《猩猩毛筆》云:「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工煉得唐人法。「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絶交書」,乃其戲筆,而學宋詩者多仿之。
《隱居詩話》云:「山谷好取南朝人語之未經用奇字,綴輯成詩,故句雖新而不渾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