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時詩人不肯苟同,所以能自立。僧齊己見韋蘇州,仿韋體作數詩以投之,韋大不喜,獻其舊作,乃極嘉賞曰:「人人自有能事,何得苟同老夫耶!」樂天、義山詩體絶異,樂天見義山詩,愛重之極,謂曰:「吾死後當為爾子。」故義山名其子曰白老。弘、嘉貴人,莫不收拾同調,互相標榜,李、杜不死,高、岑復生,以誑誘無識。
蓋唐人務實,明人務名,子瞻所謂「群兒自相名字」者也。
詩思太苦則為方干,太易則為子瞻,消息其間甚難。
古人詠史,但敘事而不出己意,則史也,非詩也;出己意,發議論,而斧鑿錚錚,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息媯詩云:「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赤壁》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用意隱然,最為得體。息媯廟,唐時稱為桃花夫人廟,故詩用「露桃」。《赤壁》,謂天意三分也。許彥周乃曰:「此戰系社稷存亡,只恐捉了二喬,措大不識好惡。」宋人之不足與言詩如此。張又新《贈妓》詩:「‧雨分飛二十年,當時求夢不成眠。」夢,用襄王、神女事也。《幽‧鼓吹》譏之曰:「不眠安得夢?」此亦淺處,何以不見耶?
杜‧以西川節度移淮南,溫飛卿題其林亭云:「卓氏壚前金綫柳,隋家堤畔錦帆風。貪為兩地分霖雨,不見池蓮照水紅。」杜氏贈之千緡。使明人作此題,非排律幾十韻,則七律四首,說盡道德文章,功業名位,必不作此一絶句。
又,如此輕淺造語,杜氏亦必以為輕己。風俗已成,莫可如何也。應酬詩不做為善,不得已做之,慎勿留稿入集。
貞觀之詩,未脫齊、梁,後雖有陳子昂復古,尚未易俗,其詩傷于重滯。故《唐詩紀事》前十四卷,不能起人意。
紀事詩不可不慎。韋應物雲「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刺許遠失實,冤哉!
宋、明粗醜物傳于今者,多過砂礫,唐人好詩卻不傳。如尉遲匡《暮行潼關》雲「明月飛出海,黃河流上天」,《美人踏歌》雲「芙蓉初出水,桃李忽無言」,《塞上》雲「夜夜月為青塚鏡,年年雪作黑山花」,不得全篇。
應制詩,右丞勝於諸公。
張籍辭橢師道闢命詩,若無「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二語,即徑直無情。朱子譏之,是講道理,非說詩也。
元微之雲「琵琶宮調八十一,三調弦中彈不出」,謂黃鐘已前極下之聲,須以管色定弦也。李遠《贈寫禦容者》曰「初分隆準山河秀,乍點重瞳日月明」,畫法先鼻後眼也。王建琵琶雲「用力獨彈金殿響,鳳凰飛出四條弦」,謂撥弦按入寸也。唐詩固有本領,即此三詩見之。
范傳道見題壁句云:「一鳩啼午寂,雙燕話春愁。」謂是子瞻作。子瞻不敢當,曰:「此乃唐人得意語。」子瞻可謂大雅君子矣。
苕溪漁隱衍為七言曰:話盡春愁雙燕子,喚回午夢一黃鸝。”即不貴矣。可見七言難於五言,後人不及前人。
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澹澹風」,為有富貴氣象者,正是宋人死句。唐人則曰:「因從京口渡,使報邵陵王。」問曰:「如先生言,詩竟不用聲色耶?」答曰:「非也。古人最惡著色,著色即是醜態;而聲調已不可不論,詩豈能盡絶聲色乎?尤所重者,在意耳。
有意,則有聲色如『紅稻啄餘鸚鵡粒』亦善,無聲色如『杖藜嘆世者誰子』亦善,無意總不善。」
沈‧卿《龍池篇》,後人以為初唐之冠冕者也,《國秀集》、《才調集》卻不收。可知唐人眼光固別,嫌死句也。
唐詩讀之往往不知其意何在,宋詩開捲了然,明詩有語無意,反不能測。
陳陶《隴西行》「五千貂錦喪胡塵」,必為李陵事而作。漢武欲使匈奴兵毋得專向貳師,故令陵旁撓之。一念之動,殺五千人。陶譏刺此事而但言閨情,唐詩所以深厚也。
余于明末邊事,感慨殊多。若如宋張舜民之「青銅峽裡韋州路,十去從軍九不回。白骨如波波似雪,將軍莫上望鄉台。」「靈州岸上千條柳,都被官軍斫作薪。
他日玉關長別路,將何攀折贈行人?」以此措詞,意既不欲;如《隴西行》之措詞,誰其諒之,同於不作。吾不知如何而可以作詩也。
薛能云:「奸邪用法原非法,唱和求才不是才。」二語在唐為最下落即語,在宋為常談,在明為有意之語。
于李、杜後,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韓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勢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于李、杜、韓後,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義山一人,既欲自立,勢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深奧之路。義山思路既自深奧,而其造句也,又不必使人知其意,故其詩七百年來知之者尚鮮也。高‧秉以為隱僻,又以為屬對精切;陸游輩謂《無題》為艷情,楊孟載亦以艷情和之,能不使義山失笑九原乎?淺見寡聞,難與道也。
「詩豪」之名,最為誤人。牧之《題烏江亭》詩,求豪反入宋調。章碣《焚書坑》亦然。唐司空圖云:「詩須有味外味。」此言得之。《建除》、《藥名》等詩,兒童所為也。
具文見意,又有如樂天輓微之云:「銘旌官重威儀盛,鼓吹聲繁鹵簿長。後魏帝孫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陽。」極其鋪張而無哀惜之意。白傅自作墓誌,但言與劉夢得為詩友,不及于元,則二人之隙末,故詩如是也。
唐小說所載「纖手垂鈎對水窗,紅蕖秋色艷長江」,宋人不能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