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謂今人作此詩,人必共以無謂譏之矣,那得不共作直陳本意之詩乎!風氣使然,智者莫如之何!
禪者有云:「意能劃句,句能劃意,意句交馳,是為可畏。」夫意劃句,宜也。而句亦能劃意,與意交馳,不須稟意而行,故曰「可畏」。詩之措詞,亦有然者,莫以字面求唐人也。
臨濟再參黃公案,禪之句劃意也。「薛王沉醉壽王醒」,詩之句劃意也。
問曰:「造句煉字如何?」答曰:「造句乃詩之末務,煉字更小,漢人至淵明皆不出此。康樂詩矜貴之極,遂有琢句。梁、陳別論。陳伯玉復古之後,李、杜諸公偶一涉之,不以經意。
中唐猶不甚重,至晚唐而人皆注意于此。所存既小,不能照顧通篇,以致神氣蕭颯。詩道至此,大厄運也。」
盛唐人之用字,實有後人難及處。如王右丞之「鸞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其用「迥出」、「回看」,景物如見。子美之「石出倒聽楓葉下,櫓搖背指菊花開」,亦然。而「野航恰受兩三人」,「旭日散鷄豚」,「受」字、「散」字更非他字可易,甚不費力。
「宿火焰爐灰」,「陷」字精確,雖衰颯猶好。至杜荀鶴之「風暖鳥聲碎」,方干之「香粳倩水舂」,「碎」字、「倩」字費力甚矣!
宋人詩話多論字句,以致後人見聞愈狹。然煉字與琢句不同,琢句者,淘汰陳濁也。常言俗語,惟靖節、子美能用之;學此,便流于堯夫《擊壤集》五七字為句之語錄也。
祖詠之「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子美之「麒麟不動爐煙上,孔雀徐開扇影還」,其用「生」、「動」、「不動」、「徐開」字,能使詩意躍出,是造句之妙,非琢煉之妙也。
子美之「峽坼‧霾龍虎睡,江清日抱黿鼉游」,晚唐人險句之祖也;「盤渦浴鷺底心性」,王建詩之祖也。太白之「如何青草裡,也有白頭翁」,用虛字,流水對易見。子美之「‧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不用虛字,流水對難見。
劉長卿之「身隨敝履經殘雪」,皇甫冉之「菊為重陽冒雨開」,開晚唐門徑也。
煉字乃小家筋節。四六文,陳詩之餘,煉字之妙,大不易及。子瞻文集只「山高月小,放落石出」八字耳。永叔曾無一字。
唐詩煉字處不少,失此字便粗糙。畫家雲「烘染過度即不接」,苦吟煉句之謂也。注意于此,即失大端。唐僧無可雲「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以雨聲比落葉也。
又云「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以遠燒比微陽也。比物以意而不指其物,謂之象外句,非苦吟者不能也。
張‧云:「牆頭細雨垂纖草,水面迴風聚落花」,花聚由「回」,草垂由「細」,工矣!
蔡寬夫云:「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格力必弱。」
宋人眼光‧見句法,其詩話于此有可觀者,不可棄之。開、寶諸公用心處,在詩之大端,而好句自得。大曆以後,漸漸束心于句,句雖佳而詩之大端失矣。
●卷二
問曰:「五言古詩如何?」答曰:「此體之名,失實久矣!漢固有高澹、濃詭二種詩,皆入歌喉,皆在樂府。樂府乃武帝所立官署之名。《古詩十九首》,謂是古不知何人所作之詩,亦在樂府中。故樂府之『青青河畔草』,『驅車上東門』,即《十九首》中之第二第十三首。
而《文選》注所引《十九首》,謂之枚乘樂府也。《十九首》皆是高澹之作,後人遂以此為古詩,而以《羽林郎》、《董嬌饒》等濃詭者為樂府。後人所見固謬,而此二種詩,終不可相雜也。」余友常熟馮定遠班有《古今樂府論》,考據精詳,而文多難盡載,舉其要義曰:古詩皆樂也,文士之詞曰詩,協之於律白樂。
後世文士不嫻樂律,言志之文,有不可入于聲歌者,故詩與樂判。如陳思王、陸士衡所作樂府,其時謂之「乖調」。劉彥和以為「無詔伶人,故事謝管弦」是也。樂府之題有可賦詠者,文士為之詞,如《鐃歌》諸篇是矣。
樂府之詞,文采可愛,文士擬之,如《相逢行》、「青青河畔草」是矣。二者乃樂府之別支也。七言創于漢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詩有「東飛伯勞」,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雜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聲成文謂之歌。
《宋書樂志》所載魏、晉樂府有歌行。行之為名不可解,仍其舊而已。亦有不用樂府而自作七言長篇,亦名歌行。故《文苑英華》又分歌行與樂府為二也。
今人謂歌行為古風,不知所始。唐人不然,故宋人有七言無古詩之說。齊、梁之前,七言古詩有「東飛伯勞」、「盧家少婦」二篇,不知其人代,故曰古詩。或以為梁武帝,蓋誤也。
唐初盧、駱所作,有聲病者是齊、梁體;李、杜諸公不用聲病者,乃是古調。如沈‧期「盧家少婦」,體同律詩,則唐樂府亦用律詩也。《才調集》目錄雲「古律雜歌詩一百首」。古者,五言古也;律者,五七言律也;雜者,雜體也;歌者,歌行也。
此是五代時書,故所題如此,最為得之;今亦鮮知者矣!漢人歌謡之采入樂府者,如《上留田》、《霍家奴》、《羅敷行》之類,多言當時事。少陵所作新題樂府,題雖異於古人,而深得古人之理。元、白以後,此體紛紛矣。總而言之:制詩以協于樂,一也;采詩入樂,二也;古有此曲,倚其聲為詩,三也;自製新曲,四也;擬古,五也;詠古題,六也;並少陵之新題樂府而為七,古樂府盡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