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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道:「這首詞,這樣的詩詞、文章、小說、戲劇,就是牢獄裡的攝影片。幸而好,現在從這樣牢獄裡逃出來的越獄女犯已經有了幾個了,可惜還沒有人替他們拍個照,描寫描寫他們的非牢獄的生活狀況;也許是因為這樣的越獄女犯,還很少很少,或者是簡直沒有。可見現在關在這樣牢獄裡的很是不少,可是還用得着這些文學家來替他們寫照麼?還不快快地把他們放出來麼?」
你瞧!這樣一張手銬腳鐐釘着的女犯的相片,怎麼不害怕?怎麼不難受?可憐不可憐!
唉!要不是釘着手銬腳鐐,又何至于「慣猜閒事」才算得「聰明」呢?許許多多精神上的桎梏——綱常、禮教、家庭制度、社會組織、男女相對的觀念——造成這樣一個精神的牢獄把他們監禁起來;天下的事情在這般不幸的女子眼光中看來哪一件不是閒事呢?既然有這許多桎梏把他們禁錮起來,他們的聰明才力沒有可用之處,僥倖的呢,也不過是「舞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薪香坐」;不幸的呢,自然是「不分不曉懨懨默默一段傷春」了。文學家既然有這樣細膩的文心,為什麼不想一想,天下有許多「慣猜閒事為聰明」的女子,就有許多手足胼胝還吃不飽肚子的人。
女子既然是受着舊宗教、舊學說、舊社會的影響變成這種樣子,似乎這全是舊宗教、舊學說、舊社會造出來的罪惡,文學家不過是把它描寫出來罷了。殊不知道文學的作品——詩、詞、文章、小說、戲劇——多少有一點支配社會心理的力量。文學家始終要擔負這點責任。
「以女子為玩物」,男子說:這是應當的。非但是肉體上,就是精神上也跳不出這個範圍。這樣的牢獄多堅固嚇!女子說——她想一想,細想一想。這也是許多事實。
他究竟是莫名其妙,他簡直是安之若素了,得不着還天天羡慕着呢。這樣的牢獄多堅固呵!這不是中國文學家——無題體、香奩體①詩詞的文人——描寫出來的麼?這不是他們確定社會上對於男女的觀念的利器麼?唉!這可以算做中國的婦女神聖觀呵!
你不看見,民國三四年間,枕亞、定夷②一班人的淫靡小說,影響於社會多大。
你不看見,現在社會上的人大多數滿腦子裝着賈寶玉、林黛玉、杜十娘、花魁的名字,映着《遊園驚夢》、《游龍戲鳳》、《蕩湖船》的影子,隨時隨地無形之中可以造成許多罪惡。他們無論怎麼樣貧苦,無論怎麼樣富貴,要求精神的愉快、安慰是一樣的。精神上的娛樂品——這類的詩詞,這類的小說,這類的戲劇——又無論上等的、下等的都是差不多的東西,無非是構成男女不平等的觀念。稍識幾個字的人就去看這類的小說,聽這類的戲;稍高深一點就去看這類的詩詞。
男女不平等的觀念,輕蔑女子的觀念——或者就是尊敬女子的觀念,憐愛女子的觀念,在他們已經是先入為主,根深蒂固的了。怎麼談得到婦女解放問題呢?
現在文學家應當大大注意這一點——戲劇小說尤其要緊,詩詞還比較不普遍一些。中國人並非沒有美術的生活,舊式的美術的生活就是這個樣,所以一說到婦女解放,中國人就會聯想到曖昧的事情上去,就真會遇見那樣的事。所以非注意于創造新的美術的生活不可,這是現在文學家的責任呵!
這是我因為看見了那句詞,起了一種感想——雜亂的感想——隨便亂寫幾句,似乎也有好幾層問題在裡面,一個小小的婦女解放問題。
這個問題當真的小麼?
發表於《新社會》旬刊第
7號
1920年
1月
1日
內 外
瞿秋白
古人說內外有別,道理各各不同。丈夫叫「外子」,妻叫「賤內」。傷兵在醫院之內,而慰勞品在醫院之外,非經查明,不准接收。對外要安,對內就要攘,或者嚷。
何香凝先生嘆氣:「當年唯恐其不起者,今日唯恐其不死。」然而死的道理也是內外不同的。
莊子曰,「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次之者,兩害取其輕也。所以,外面的身體要它死,而內心要它活;或者正因為那心活,所以把身體治死。此之謂治心。
治心的道理很玄妙:心固然要活,但不可過于活。
心死了,就明明白白地不抵抗,結果,反而弄得大家不鎮靜。心過于活了,就胡思亂想,當真要閙抵抗:這種人,「絶對不能言抗日」。
為要鎮靜大家,心死的應該出洋,留學是到外國去治心的方法。
而心過于活的,是有罪,應該嚴厲處置,這才是在國內治心的方法。
何香凝先生以為「誰為罪犯是很成問題的」,——這就因為她不懂得內外有別的道理。
「兒時」課外學習
瞿秋白
狂臚文獻耗中年,亦是今生後起緣;
猛憶兒時心力異:一燈紅接混茫前。
──定生命沒有寄託的人,青年時代和「兒時」對他格外寶貴。這種浪漫諦克的回憶其實並不是發見了「兒時」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覺到「中年」以後的衰退。本來,生命只有一次,對於誰都是寶貴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眾的裡面,假使他天天在為這世界幹些什麼,那末,他總在生長,雖然衰老病死仍舊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業──大眾的事業是不死的,他會領略到「永久的青年」。
而「浮生如夢」的人,從這世界裡拿去的很多,而給這世界的卻很少,──他總有一天會覺得疲乏的死亡:他連拿都沒有力量了。衰老和無能的悲哀,象鉛一樣的沉重,壓在他的心頭,青春是多少短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