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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38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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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第138頁 / 共3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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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頁

朗讀:

」有時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

學生便嬉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着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實在感激他,敬愛他。


  

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

夏先生後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先生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辭職閒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先生相晤。

故自我離開夏先生的緣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先生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體,雲遊四方,和夏先生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範圍由學校擴大為人世罷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贊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氣行大丈夫事。

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優店,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皺着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先生又皺着眉頭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皺着眉頭替他們憂愁。

學校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別人都當作例行公事處理的,夏先生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歷史小說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嘆氣。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對夏先生凡事都要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他和李先生一樣的痛感眾生的疾苦。

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行大丈夫事;他只能憂傷終老。在「人世」這個大學校裡,這二位導師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產,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擔憂。那麼,八年來水深火熱的上海生活,不知為夏先生增添了幾十萬解的憂愁!憂能傷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後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因為我的寫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

194651日于重慶客寓。

白 鵝

豐子愷

抗戰勝利後八個月零十天,我賣脫了三年前在重慶沙坪壩廟灣地方自建的小屋,遷居城中去等候歸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對這小屋實在毫無留戀。因為這屋太簡陋了,這環境太荒涼了;我去屋如棄敝屣。倒是屋裡養的一隻白鵝,使我戀戀不忘。


  
這白鵝,是一位將要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從北碚把這鵝帶到重慶來送給我,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動物,頭是最主要部分。這部分的形狀,最能表明動物的性格。

例如獅子、老虎,頭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強。麒麟、駱駝,頭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頭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豬玀、烏龜等,頭都是縮的,表示其冥頑愚蠢。

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聲、步態、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種傲慢之氣。

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軋軋」然的。但音調上大不相同。鴨的「軋軋」,其音調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鵝的「軋軋」,其音調嚴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於養狗,它也能看守門戶。

後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亢大叫,其叫聲的嚴厲,不亞於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像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急速。有侷促不安之相。

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平劇裡的淨角出場。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我們走近鷄或鴨,這鷄或鴨一定讓步逃走。這是表示對人懼怕。

所以我們要捉住鷄或鴨,頗不容易。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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