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是多麼靜!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頭可以看見對面的高崖,崖上的樹枝向天撐着,我好像沉到一個極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樹木都在月下寂寂的直立着,連蟲鳥的翅膀都不聽見有一聲瑟縮。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嗎?還是在毀滅了以後呢?我凝神細聽,不能入寐。隱約看見佛殿上一點長明燈的火光尚在跳躍,因想起古人兩句詩:「龕燈不絶爐煙馥,坐久銅蓮幾度沈。
」
第二天,佛殿裡的鐘聲把我從朦朧裡喚醒,看天已大亮。樹上有各種的鳥在那兒爭喧,世界又回覆了它美麗的現實。我為貪戀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來到濯纓泉汲水漱齒。山中朝氣的清新,教我也難以形容。
石壁上迎春樹的枝條更覺閒灑。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處殿門上安插。今天是清明節,這插柳的風俗不知是什麼來源?××君想是太愛那無樑殿,一早又跑去參拜一番,這時也回來了。我呢,這古木蒼岩已夠教我心醉。
早飯時天上落着絲絲的小雨,他們說這是清明節應有的風雨。一會兒雨又停了,裳寬和尚來引我們去逛南山。山廟門一直走,又轉向西就是上山的路。這條山路雖不算險峻,但可比北山難走。
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腳步頗難於站穩。石罅裡有許多像蘭葉似的草,和尚說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龍爪花。這時還沒有開。
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後再走。等走到山頂的時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開朗,山巒從這裡倒退下去,重重疊疊像波濤又像蓮花似的在我們腳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漸漸沉沒,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雲氣中。
雲氣的底下又看見一灘灘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這時候卻分不清壠畝,只彷彿是一片湖澤展開在眼前。山頂上有一座廢毀基,四面有短牆圍護着,牆上嵌一個石碑,字已模糊,××細細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認出來。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記》,末題:
朝列大夫,前河南開封同知,石璽,劉大德,萬鈞,植幾千株樹,已鬱鬱蒼蒼,惜無人知,故石璽作此記之。
這篇《植木記》,文章雅雋,××巳鈔人他的小冊子裡。我們想若是從前石璽等所植的樹留到現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蔥籠回合」了。現在也有很多樹,但決不是他們遺留下來的。
我們都在斷牆上,或石礎上靠着立着,睡着,坐著,談山中的風景,討論古蹟,也講到人間的悲歡韻事。裳寬和尚在旁站着側耳細聽。
我說:「老和尚,你聽我們講這些話。要悟色即是空吧。」
過一會兒,不知道從那一方傳來唱經的聲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見了。這真有意思,寂靜的空山裡忽地來這麼一聲又莊嚴,又嘹喨,又淒鬱的歌聲,聽的人心裡生出無名的感觸。走出來,看見裳寬趺坐在岩石上,對著岩下無邊的空漠,虔心高唱。
我們先不敢驚動他,等他把尾聲收住的時候,才進前去問;「這是什麼呢?」
「這是藥師贊。」他慨嘆似的說,「我常常唱它為自己也為別人消災。像你們城裡的人,都是前世積德,所以今世看不見像我們常常所看見的許多可怕的事。這山上有的是惡蟲,毒蛇;山下有的是貧苦殘疾的人。
你們怎麼曉得!」
我,這位在城裡,卻也看過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聽他這樣說,心裡也不禁暗暗慚愧了。
我們看見北邊又有一個高峰,仍想鼓起勇氣向前走。這條山路可更崎嶇了,處處都是荊棘,腳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艱難的望上走,只有這位老和尚,走起來像飛一樣的快。
我說;「老和尚,你能讓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嗎?這路我真是沒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說:「我也有一個女兒,今年二十八歲,在九華山修行。我從妻子死後就到這山上來出家,我的女兒也就上九華山去了。」又說:「也許你們是我前生的親屬,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節這天又無意的相會到!」
這可憐的,樸質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將來成佛!
北山頂上巨石皚皚,羅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間,像是滿山的綿羊。風很大,吹得人對面說話都聽不真。東北一帶全是高山,大豐山就緊依在後邊。天晴的時候,西邊可以看見太平府,南邊可以看見金陵,現在都隱沒在雲霧裡。
下了北山,又轉到昨天走過的山腰,重拜一回無樑殿,回到廟裡就預備下山去了。琅琊山還有不少的勝境與古蹟,若下次有緣,再來探訪。這篇文字已無可再寫。只有一件事也許有人願意知道,而且也想嘗一嘗的就是:滁州城內中心橋傅同興酒館所燒的孟公壩黑尾金鱗的大鯽魚,其味鮮美無比。
還有用釀泉製出的甜米酒,色香懼佳,味亦醇厚。我們下山以後在此飽餐一頓。
到家已夜間十點,天上落下的小雨。裳寬老僧在我臨走的時候捆在我車上三棵春鵑,我回來就立刻栽起來,現在枝頭上都已發出嫩芽,明年這時當是盛開。××給它取名「裳寬菩提」。
這幾天身子覺得十分疲倦,但回味這次遊山的經過,可以說是天衣無縫,沒有缺憾。
一九三六年四月南京
信
方令孺
五
這幾天秋的使者來了,綿綿的小雨像是誰的淚?今早雲中漏出日光,顏色慘白,街上水車同短笛的聲音都呈現頽喪的情調,我心裡淒涼。我嘆息炎夏的消逝,夏,有時會燒灼我的心忘掉生命的冷寂。
漫哉,我不願一位精神奕奕的年青人受一點病的磨難,我哀憐,如果在這荒漠裡能掇得一朵花我願意獻給這受磨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