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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59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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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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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頁

朗讀:

世瑛畢竟到歌樂山來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從北溫泉回來,帶著兩個女兒,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婦,在我們廊上,坐了半天。她十分稱讚我們廊前的遠景,我便約她得暇來住些時─—我們末次的相見,是在去年九月,我們都在重慶。君勱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婦,約我們在一起吃晚飯,飯後談到我從前在北平到天橋尋訪賽金花的事,世瑛聽得很高興,那時已將夜半,她便要留我住下。文藻笑問,「那麼君勱呢?」世瑛也笑說,「君勱可以跟你回去住嘉廬。

」我說,「我住待帆廬太舒服了,君勱住嘉廬卻未免太委屈了他。」大家開了半天玩笑,但以第二天早晨我們還要開會,便終於走了,現在回想起來,追悔當初未曾留下,因為在我們三十餘年的友誼中,還沒有過「抵足而眠」的經歷!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慶去,聽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她前年曾夭折了她的第三個兒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補上一個小的,我很為她高興。那時君勱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國參加太平洋學會,我便寫信報告文藻,說君勱先生又快要做父親了,信寫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來,也許他不知道我和世瑛的交情罷,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說,「君勱夫人在前天去世了,大約是難產。」我突然停了箸,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慶的張肖梅女士張禹九夫人和張靄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詢問究竟。我總覺得這消息過于突然,三十年來生動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這樣不言不語的就走掉了?我終日懸懸的等着回信,兩封回信終於在幾天內陸續來到,證實了這最不幸的消息!

靄真女士的信中說:

……六姐下山待產已月餘,臨產時心臟衰疲,心理上十分恐懼,產後即感不支,醫師用盡方法,終未能輓回,嬰兒男性,出生後不能呼吸,多方施救,始有生氣,不幸延至次日,又復夭折……現靈柩暫寄浙江會館……君勱旅中得此消息,傷痛可知,天意如斯,夫復何言……

肖梅女士信中說:

……二家嫂臨終以前,並無遺言,想其內心痛苦已極,惟有以不了了之……

我不曾去浙江會館,我要等着君勱先生回國來時,陪他同去。我不忍看見她的靈柩,惟有在安慰別人的時候,自己才鼓得起勇氣!

我給文藻寫了一封信,「……二十年來所看到的理想的快樂的夫婦,真是太希罕了,而這種生離死別的悲哀,就偏偏降臨在他們的身上,我不忍想象君勱先生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假如他已得到國內的消息,你務必去鄭重安慰他……」

六月中肖梅女士來訪,她給我看了君勱先生輓世瑛的聯語,是:

廿年來艱難與共,辛苦備嘗,何圖一別永訣

六旬矣報國有心,救世無術,忍負海誓山盟

她又提到君勱先生赴美前夕,世瑛同他對斟對飲,情意纏綿,弟妹們都笑他們比少年夫妻,還要恩愛,等到世瑛死後,他們都覺得這惜別的表現,有點近於預兆。

世瑛的身體素來很好,為人又沉靜樂觀,沒有人會想到她會這樣突然死去。二十年來她常常擔心着我的健康,想不到素來不大健康的我,今夜會提筆來寫追悼世瑛的文字!假如是她追悼我,她有更好的記憶力,更深的情感,她保存着更多的信件,她不定會寫出多麼纏綿悱惻的文章來!如今你的「冷靜」的朋友,只能寫這記帳式的一段,我何等的對不起你。不過,你走了,把這種東西留給我寫,你還是聰明有福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重慶歌樂山。

本篇曾收入《可紀念的朋友們》,19473月晨光出版公司初版。

好 夢

── 為《晨報》周年紀唸作

冰 心

自從太平洋舟中,銀花世界之夜以後,再不曾見有團圓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黃昏直至夜深,只見黑雲屯積了來,湖面顯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連綿,十四十五兩夜,都從雨聲中度過,我已拚將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後,她竟來看我,竟然談到慰冰風景,竟然推窗─—窗外樹林和草地,如同罩上一層嚴霜一般。「月兒出來了!」我們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離開了徑道,從露濕的秋草上踏過,輕軟無聲。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足下。她的外衣鋪着,我的外衣蓋着,我們無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覺得秋涼。

月兒並不十分清明。四圍朦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疊錦。對岸遠處一兩星燈人閃爍着。

湖心隱隱的聽見笑語。一隻小舟,載着兩個人兒,自淡霧中,徐徐泛入林影深處。

回頭看她,她也正看著我,月光之下,點漆的雙睛,烏雲般的頭髮,臉上堆着東方人柔靜的笑。如何的可憐呵!我們只能用着西方人的言語,彼此談着。

她說著十年前,怎樣的每天在朝露還零的時候,抱著一大堆花兒從野地上回家裡去。─—又怎樣的赤着腳兒,一大群孩子拉著手,在草地上,和着最柔媚的琴聲跳舞。到了酣暢處,自己覺得是個羽衣仙子。─一又怎樣的喜歡作活計。

夏日晚風之中,在廊下拈着針兒,心裡想著剛看過的書中的言語……這些滿含着詩意的話,沁入心脾,只有微笑。

漸漸的深談了:談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潑,和東方女孩子的溫柔;談到哲學,談到朋友,引起了很長的討論,「淡交如水」,是我們不約而同的收束。結果圓滿,興味愈深,更爽暢的談到將來的世界,漸漸侵入現在的國際問題。我看著她,忽然沒有了勇氣。她也不住的弄着衣緣,言語很吞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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