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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33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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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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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頁

朗讀:

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牆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慼的面容,對著那具屍體發楞。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吧。那個中年婦人指着露腿的死屍說:「陳家三小姐,剛纔挖出來。」以後從另一個人的口裡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隻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但是望着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裡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搔着似地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


  

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着風搖頭,好像在嘆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習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慼吧。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的。關於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裡。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

為什麼這樣靜?為什麼不出現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裡?

臉頰上一點冷,—滴濕。我仰頭看,落雨了。這不是夢。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

我應該回家了。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裡到處都漏雨。

1941816日在昆明

選自《廢園外》



巴 金

船上只有輕微的鼾聲,掛在船篷裡的小方燈,突然滅了。我坐起來,推開旁邊的小窗,看見一綫灰白色的光。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船停在什麼地方。我似乎還在夢中,那噩夢重重地壓住我的頭。

一片紅色在我的眼前。我把頭伸到窗外,窗外靜靜地橫着一江淡青色的水,遠遠地聳起一座一座墨汁繪就似的山影。我獃獃地望着水面。我的頭在水中浮現了。

起初是個黑影,後來又是一片亮紅色掩蓋了它。我擦了擦眼睛,我的頭黑黑地映在水上。沒有亮,似乎一切都睡熟了。天空顯得很低。

有幾顆星特別明亮。水輕輕地在船底下流過去。我伸了一隻手進水裡,水是相當地涼。我把這周圍望了許久。

這些時候,眼前的景物彷彿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只有空氣逐漸變涼,只有偶爾亮起一股紅光,但是等我定睛去捕捉紅光時,我卻只看到一堆沉睡的山影。

我把頭伸回艙裡,艙內是陰暗的,一陣一陣人的氣息撲進鼻孔來。這氣味像一隻手在搔着我的胸膛。我向窗外吐了一口氣,便把小窗關上。忽然我旁邊那個朋友大聲說起話來:「你看,那樣大的火!」我吃驚地看那個朋友,我看不見什麼。

朋友仍然沉睡着,剛纔動過一下,似乎在翻身,這時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艙內是陰暗世界,沒有亮,沒有火。但是為什麼朋友也嚷着「看火」呢?難道他也做了和我同樣的夢?我想叫醒他問個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一下。他只哼一聲卻翻身向另一面睡了。睡在他旁邊的友人不住地發出鼾聲,鼾聲不高,不急,彷彿睡得很好。

我覺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變重了,老是睜着眼也有點吃力,便向艙板倒下,打算闔眼睡去。我剛閉上眼睛,忽然聽見那個朋友嚷出一個字「火」!我又吃一驚,屏住氣息再往下聽。他的嘴卻又閉緊了。

我動着放在枕上的頭向艙內各處細看,我的眼睛漸慚地和黑暗熟習了。我看出了幾個影子,也分辨出鋪蓋和綫毯的顏色。船尾懸掛的籃子在半空中隨着船身微微晃動,彷彿一個穿白衣的人在那裡窺探。艙裡悶得很。

鼾聲漸漸地增高,被船篷罩住,衝不出去。好像全堆在艙裡,把整個艙都塞滿了,它們帶著難聞的氣味向着我壓下,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無法閉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靜。我要掙扎。


  

我開始翻動身子,我不住地向左右翻身。沒有用。我感到更難堪的窒息。

於是耳邊又響起那個同樣的聲音「火」!我的眼前又亮起一片紅光。那個朋友睡得沉沉的,並沒有張嘴。這是我自己的聲音。夢裡的火光還在追逼我。

我受不了。我馬上推開被,逃到艙外去。

艙外睡着一個夥計,他似乎落在安靜的睡眠中,我的腳聲並不曾踏破他的夢。船浮在平靜的水面上,水青白地發着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風一般護着這一江水和兩三隻睡着的木船。

我靠了艙門站着。江水碰着船底,一直在低聲私語。一陣一陣的風迎面吹過,船篷也輕輕地叫起來。我覺得呼吸暢快一點。

但是跟着鼾聲從艙裡又送出來一個「火」字。

我打了一個冷噤,這又是我自己的聲音,我自己夢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淪陷的那一天,我曾經隔着河望過對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燒的羅馬城。房屋成了灰燼,生命遭受摧殘,土地遭着蹂躪。在我的眼前沸騰着一片火海,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的火,火燒燬了一切:生命,心血,財富和希望。但這和我並不是漠不相關的。

燃燒着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難的人們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毀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這一個民族的理想正受着熬煎。我望着漫天的紅光,我覺得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這樣的幾分鐘會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復仇。」我咬緊牙齒在心裡發誓:我們有一天一定要昂着頭回到這個地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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