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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編輯部裡辦公,當時他們開始給了我一點工作和薪俸。屋子裡空寂無人,阿維洛娃開會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盞路燈顯得憂鬱、孤寂,行人踏着積雪漸漸走近又漸漸走遠,這種吱吱的腳步聲彷彿偷走、奪走了我的什麼。苦悶、委屈、嫉妒折磨着我的心。
我一個人坐在這裡,不顧體面地幹這種不值得我干的荒唐事,還不是為了她。可她呢,卻在那個冰封的人工湖上玩個痛快;湖塘周圍是覆蓋着白雪的圍堤,黑色的樅樹,軍樂悠揚,淡紫色的煤氣燈光灑滿了冰場,黑色的人影飛來飛去,熙熙攘攘……突然,門鈴響了,她快步走了進來,身穿一套灰色衣裙,頭戴一頂灰色鼠皮帽,手中提着鋥亮鋥亮的冰鞋。頓時,整個房間充滿了她帶來的寒氣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於寒冷和運動,她的臉蛋紅樸樸的,十分好看。
「啊,我累了!”說完她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跟在她後面。她倒在沙發上,帶著睏倦的微笑仰靠着,手裡還提着冰鞋。我懷着痛苦和已經習以為常的心情,盯着她那高高的繫著鞋帶的腳背,盯着從灰短裙下面露出來的穿灰襪子的腿,連這一身結實的毛料也非常折磨着我。
我開始責備她——要知道我們整整一天都沒有見面了啊!突然,我懷着極端溫存和憐愛的感情看到她睡着了……她醒過來時,溫柔而又憂鬱地對我說:“你的話我差不多都聽見了。別生氣,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這一年我經歷的事太多了啊!」
八
為了找個藉口獃在奧勒爾,她開始學音樂。我也找了一個藉口:在《呼聲報》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高興:我的生活總算走上了正軌,承擔了一點義務,免得無所事事,整日閒着無聊,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個念頭愈來愈經常地閃現在我的腦際:這是我嚮往的那種生活麼?我正風華年韶,也許應該擁有整個世界,而實際上卻連一雙膠皮套鞋也沒有!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嗎?是的話,那麼再往後呢?我開始覺得,我們的親密關係,我們的感情、思想、興趣的一致,也就是說,她的忠貞,都遠非是絶對可靠的。
「幻想與現實之間的永恆的矛盾」,完美無缺的愛情永不可得,這些感受都是我在這年冬天深切體驗到的,而且對於我來說是完全新的,在我這方面彷彿是極不合理的。
最使我煩惱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參加舞會。我看到,每當她跟青年英俊、風流倜儻的人跳舞時,她就興緻勃勃,精神飽滿,裙子和雙腿快速閃動,這時那動聽的嘹喨的音樂,一支支華爾茲舞曲就狠狠地敲擊着我的心,以至我潸然淚下。她跟圖爾恰尼諾夫,就是那個高得出奇的軍官跳舞時,大家都很欣賞。他蓄着半拉子連腮鬍子,黝黑的長臉孔沒有光澤,烏黑的眼睛獃板凝滯。
麗卡的個子已相當高了,可圖爾恰尼諾夫比她還要高出兩頭。他緊緊地摟着她,從容地、長時間地帶她轉圈,居高臨下,死死盯住她。麗卡仰起面來向着他,露出一種既象是幸福又象是不幸的表情,使我覺得十分可愛同時又萬分憎惡。我那時祈禱過上帝,希望發生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他突然彎下頭來吻她一下,這樣就會立刻解決問題,證實我內心沉重的預感和痛苦!
她對我說過:「你只關心自己,要一切都遷就你的意思。剝奪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交活動,叫我象你一樣離群索居,那你就高興了……」
確實,有一條隱秘的法則,要求在任何一種愛中,特別是在對女性的愛中要有憐憫溫柔之情。可我卻硬是不喜歡(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她有愉快活潑,力圖討人喜歡、出人頭地的時刻,我深深地喜歡她的樸素、嫡靜、溫順、軟弱、眼淚,要知道,她流淚時嘴唇會立刻象小孩那樣噘起來。在社交場合,我的確常常持疏遠態度,象一個不懷好意的旁觀者。我甚至為自己這種疏遠和不懷好意的態度暗自高興,因為這種態度使我對人們一切缺陷十分敏感,洞察入微。
然而我又多麼渴望跟她親近,不達目的我又多麼痛苦啊!
我常常給她念詩。
「你聽,這多感人!”我嚷道。“『請把我的靈魂帶到歌聲嘹喨的遠方,那兒的憂鬱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
可她並不覺得感人。
「是呀,寫得好極了!”她舒適地躺在沙發上,兩手托住腮幫,睥睨着我,輕聲而冷淡地說:“不過為什麼寫『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呢?是費特寫的嗎?他總是過分喜歡描寫大自然!」
我憤懣起來:描寫大自然!我開始論證:沒有任何獨立於我們之外的大自然,每個最微小的空氣流動都是我們自身的生命在運動。她笑了:
「親愛的,只有蜘蛛才這樣生活!」
我朗讀:
多麼傷心!林間幽徑
清早又在塵埃中不見蹤影;
那一串串銀色的長蛇
又鑽過雪堆逶迤爬行……
她問:
「什麼蛇?」
又要進行解釋,說這是暴風雪,風攪雪。
我臉色蒼白地念道:
寒夜睜開朦朧的眼睛
朝我的車篷下探尋……
山外林後雲霧縹緲,
月兒陰晦,好似幽靈……
「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
我還是接着念,可心裡已暗暗責備她了。
穿透烏雲的陽光又熾熱又高遠,
你在長凳前畫上耀眼黃沙一片……
她聽了表示讚許,不過,大概只因為她想象這是她自己坐在花園裡,用一把挺漂亮的陽傘在沙上作畫。
「這的確迷人,”她說,“可是別再念詩了。到我這兒來吧……你對我總是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