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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個編輯部簡單得真有點土裡土氣。廣場後面連接着許多花園,清靜的、綠蔭如蓋的街道完全被淹沒在裡面,街上綠草茵茵。在這樣的一條街道上,在一個大花園裡,有一座長形的灰房子,這就是編輯部。我走上前,看見一道直對街面的半開着的門,我握著門鈴的把手……門鈴在遠處什麼地方叮叮響着,但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房子象是無人居住似的,不過,周圍一切都是如此:靜寂,花園,草原省會可愛的明媚的早晨……我又拉一拉門鈴,還等了一下,終於讓我進去了。
長長的過道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我走到那邊去,看見一個寬大的、低矮的大廳,大廳非常臟,裡面擺滿了一些印刷機,滿地都是油污的碎紙。印刷機全都開動着,有節奏地轟響着,黑色的鉛板在大小滾筒下前後移動着,竹柵子勻整地一上一下,一張張相當大的紙堆積起來,底下還是白的,而上面則已經鋪滿了象魚子一樣發亮的黑字了。機器的轟隆聲、嘈雜聲,有時同印刷工和排字工的互相叫喊聲混合在一起。
風不時吹來一股芳香的強烈的印刷機的氣味,聞起來非常愜意。這裡還有新油墨、紙張、鉛、煤油和黃臘油的各種氣味,這些氣味我頓時(乃至一輩子都)感到十分特別。
「您要找編輯部嗎?”有一個人在這風和嘈雜聲中對我生氣地叫喊。“這裡是印刷廠!喂,把他帶到編輯部去!」
立時有一個小傢伙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到我的身邊,他長着一個圓圓的腦袋,頭髮濃密、蓬鬆,象只鉛灰色的刺猖。他說:
「請到這裡來!」
我十分興奮,趕忙跟着他走進過道,一分鐘後我就坐在編輯部的一間大接待室裡了。編輯是一位年輕的婦女,看來長得很不錯,個子很小。後來,我在一間跟家庭完全一樣的餐室裡喝咖啡。大家不時請我吃東西,問這問那,對我發表在首都某些月刊上的詩,講了一些讚美的話,並約我在《呼聲報》上撰稿……我臉紅起來了,表示感激,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壓抑着由於這種突然的奇蹟一般的認識而几乎衝動起來的高興。
我用有點哆嗦的手拿了幾塊餅乾,它們很快就在嘴裡甜蜜地融化了……最後,女主人突然停住了,聽到門外興奮的談話聲後,就笑着說:
「這是我的睡懶覺的美人兒!我馬上介紹兩位極其迷人的創造物給您認識,是我的表妹麗卡和她的女友沙申卡·奧波連斯卡婭……」
話剛落音,就有兩位小姐走進餐室,全都穿著華麗的繡花的俄國服裝,戴着五光十色的項鏈和縧帶,寬敞的袖子,露出她們青春的豐腴的手,直到胳膊肘……
①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列斯科夫(
1831—
1895),俄國作家。
十八
對於偶然落到我身上的一切,我都是以令人吃驚的輕率和狂熱的態度來處理的。開始覺得這頗為幸福,無憂無慮,輕鬆愉快,可是後來這種態度卻給我帶來多少痛苦和災難,奪走了我多少精神與肉體的力量啊!
為什麼我的選擇落到麗卡身上?奧波連斯卡婭並不比她差。但麗卡進來的時候,比奧波連斯卡婭更友善,更留心看我一眼,她講話更坦率,更生動……我不是一向都這麼迅速地愛上一個人的嗎?當然,一切我都愛:愛我突然處身于其中的青春與女性的氛圍,愛女主人的便鞋和這些姑娘的繡花衣服,愛她們的綜帶和項鏈,豐腴的手臂和橢圓形的膝蓋,愛這些寬敞的、矮小的、省會的房間和朝向陽光燦爛的花園的窗戶,甚至連那保姆把一個玩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的男孩帶進餐室來的情景我也愛。當母親吻他和給他脫去短上衣的時候,他用那雙藍眼睛認真地盯着我……順便說說,這時就要收拾桌子,準備早餐了,而女主人忽然認為,我完全不應該離開早餐,就象不應該如此迅速地離開奧勒爾一樣,於是麗卡把我的帽子取了下來,她坐到鋼琴跟前,彈起《狗的華爾茲舞曲》……總之,我是三點鐘才離開編輯部的,我十分驚奇,這一切過得多麼快啊!當時我還不知道,這種時間的飛逝就是所謂戀愛的最初徵兆的開始,是一種毫無意義但又如痴如醉的尋歡作樂的最初徵兆的開始……
第 五 部
一
那年春天,我開始浪跡江湖,從此結束了少年時代的隱居生活。
到奧勒爾的頭一天,我一覺醒來,依然象在路上一樣:孑然一身,無所牽掛,悠閒自得;我既是旅館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來時天剛蒙蒙亮,這在城裡可算是特別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較晚——跟大家一樣。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鏡子……昨天,在編輯部裡,我真難為情:皮膚曬得象茨岡人一樣黝黑,一張瘦臉風塵仆仆,頭髮久未修剪。
應該修飾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況突然好轉:他們不僅同意我撰稿,而且還同意我預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預支,但結果還是把錢拿了。我走到大街上,進了一家煙鋪,買了一盒高級煙捲,接着走進一家理髮店,出來的時候腦袋香噴噴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與此同時,我感到精神格外爽朗,大凡男人們從理髮店出來總有這種感覺的。
我極想立即再回到編輯部去,儘快將昨天幸福的新鮮感受延續下去,那是命運對我的慷慨賜予。但馬上就去卻萬萬不行,人家會說:「怎麼,他又來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裡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樣,先走波爾霍夫大街,再轉到莫斯科大街上。這是一條很長的商業大街,直通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