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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也就決定了我的命運。
當然,我去了,但不是在「近日內」,因為先要準備一點路費,不過,反正一樣,結果還是去了。
我記得我在家中的最後一次早餐。我記得,早餐剛一吃完,就聽見窗下響起了暗啞的鈴鐺聲,同時有一對鄉村冬天常用的、毛蓬蓬的馬出現在窗外。馬毛之所以蓬亂,是因為鳳雪吹動的緣故。這一天飄着乳白色的鵝毛大雪,厚密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的天呀,這種出門的情景多麼古老,可對我卻是多麼新鮮!我覺得,甚至這一天的雪也是非常特別的,當我披着父親的貉毛皮襖,全家出來送我坐上雪橇的時候,這場雪的潔白和新鮮竟使我大為吃驚。
後來就象做夢一樣:在這個飄着鵝毛大雪的白茫茫的王國中,伸延着一條漫長的、默默無言的道路,一乘雪橇有節奏地在搖晃。在這個王國中既無天,也無地,只有不斷飄降的白雪和迷人的冬天旅途的氣息:馬的臭氣、潮濕的貉毛衣領和抽菸時琉破火柴與馬合煙草的氣味……後來,在這白色的世界中隱約地出現第一根電報綫桿子,路邊雪堆上突起一些被雪覆蓋着的防雪柵,也就是說,這裡已不是草原生活的那些東西,而是另外的一種東西了,是一向為俄國人感到特別興奮的所謂鐵路這種東西……
當列車一到,我和僕人就分手告別,把皮大衣交給了他,叫他回到巴圖林諾後代我向大家問候。於是我走進擁擠的三等車廂,心情就象作一次歸期難料的出門一樣。我甚至為車內一種冷漠的氣氛久久地感到驚奇。一些乘客淡漠地在喝茶和吃東西,另一些在睡覺,有一些因為無事可做而不斷把柴火拋進本已燒得很旺的鐵爐裡,使整個車廂被火焰照得通紅。
我坐著,享受着這種乾巴巴的鐵爐的熱氣,聞着那股白樺樹木和生鐵的氣味。窗外不時飄着灰白色的大雪,整天都象黃昏……
我走進車廂時的心情是對的:後來我走了不少的路,我的旅程簡直是非凡的。多年流浪,無處安身,生活不定,毫無條理,要麼是無限的幸福,要麼是極度的痛舍,總之,這一切都顯然適合於我,也許,只不過表面上都是徒勞無益和沒有意義的罷了……
十一
我離家時那些紊亂的沉思,都充滿深深的憂戚與柔情,眷戀我剛與之分離的一切,憐恤我留在巴圖林諾使之處于幽寂和孤獨的東西。我甚至看見和感到自己不在那裡了,看見自己那個已人去樓空的房間,它好象在几乎是虔城的緘默中還保存着那已經永遠結束了的東西——過去的我。但在這憂鬱中卻暗含着極大的歡樂與幸福,因為幻想終於實現了,爭得了自由和確定了志向,並且開始進行活動和取得了進展(何況這還是完全不確定的、非常吸弓隊的進展人每到一個新站,這些感情就與之俱增。因此,當過去的、已經離棄的東西還沒有最終放棄,還要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到一個可愛的、但几乎是陌生的地方)去的時候,當目前一個有點變得愈來愈有趣、愈來愈明顯的東西還沒有固定下來的時候,原先的那些感情就已經變淡了。
你看我現在同周圍許多陌生和粗魯的人都有點搞熟了,對他們都有所瞭解,除了我個人的感情之外,也開始懷有他們的感情,開始對他們作各種揣測,區藥出阿斯莫洛夫煙草和馬合煙草的氣味,區別出叫個女人膝蓋上的包袱與一個新兵胳膊下的箱子的不同,這只箱子畫着橡樹花紋,放在我的對面。我現在已經發覺,這個車廂是相當新的和乾淨的,它鑲着黃色的凸出的板條,使車廂四壁象火爐一樣溫暖。由於各種煙草的煙霧瀰漫,車廂裡非常問人。煙草一般都是刺鼻難聞的,但這煙氣卻給人以人類和睦生活、免受窗外風雪侵襲的愉快的感覺。
窗外的電報綫一起一伏,永無休止地在游動。這時我很想到外邊去吹吹風雪,於是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原野上冰雪的寒氣吹到車廂的過道上。四周一片白皚皚,現在已分不出什麼困地了。雪終於漸漸稀少,天開始明亮。
更加發白了。此刻列車正駛近某個地方,並要停上幾分鐘。這是一個荒涼的小站,寂靜,只有前面的機車急躁地發出噝噝聲。但這一切——無論是列車暫時的停留和沉默,無論是噝噝作響的機車的等候,無論是停在前頭冰雪已融的軌道上的貨車的欄板對車站的遮擋,也無論是那只母鷄在鐵軌中間象在家中一樣心安理得地邊走邊啄食的情景,都有其深奧難測的美。
這只母鷄不知為什麼注定要在這個小站上安度自己的一生,而且對你往何處去全無興趣,不管你為什麼要走和抱著什麼樣的幻想與感情,縱然這些感情含有無限崇高的歡樂,並與一些表面上看來如此微末和尋常的事物有關……
後來,快到黃昏的時候,一切都只集中到一點:等到第一個大站的到來。但到站之前我在過道上老早就覺得冷了,直到那不予人以快感的黃昏降臨,我才最後看到前面五光十色的萬家燈火,看到伸向四方的軌道、信號所、道岔、備用機車,然後又看到車站和擁擠着人群的黑壓壓的站台……不難想象,我是怎樣一頭衝進一間香氣撲鼻的、明亮的小食店裡去,開始用世界上最美味的菜湯燙着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