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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大地籠罩着柔和的光輝,月亮從山背後出來了。月亮彷彿用雪一般潔白的貴重的大馬士革薄紗把德聶伯河崎嶇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遠遠地退到松柏叢林的深處……德聶伯河的中心泛着一隻獨木船。兩個仆從蹲在船頭,黑色的哥薩克帽子歪戴在一邊,一槳划下去,水沫向四處飛濺,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樣……」
現在卡捷琳娜輕輕地同丈夫說話,她用一塊手帕抹了抹睡熟在懷裡的嬰孩的臉,「在那塊手帕上有用紅絲線綉成的樹葉和野果”(就是我所見過的那些樹葉和野果,是我記得並且一生都愛的)。現在她“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風吹來,使河流上漾起漣漪,整條德聶伯河銀光閃閃,在黑夜裡象狼毛一樣……」
我又感到奇怪了:當時我在卡緬卡竟能這樣身歷其境地看見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靈已經能區分和識別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更好和什麼是更壞,什麼是需要和什麼是不需要!對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遺忘,而對另一些事情,我卻熱情,永遠記得,永遠銘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具有非常自信的鑒別力。
「大家下了船,山背後現出稻草蓋的屋頂,那是丹尼洛祖傳的住宅,住宅後面還有一座山,再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裡,你也找不到一個哥薩克的影子……」
是的,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莊坐落在兩座山中間,在通往德聶伯河的一個狹小的溪谷裡。住宅不怎麼高大,看來跟哥薩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間正房……牆壁上部團團圍着橡木製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陳列着許多大碗和沙鍋。這中間,還有長腳銀酒杯,鏤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禮物或者戰爭得來的戰利品。
再往下面一些,掛着貴重的毛瑟槍、劍、火繩槍和長矛……再往下面,牆腳下,斜放著幾張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長凳。長凳旁邊,在暖坑前面,從天花板的圓環上掛下繩子來,弔著一隻搖籃。整個正房的地上都鋪着光潔的堅實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長凳上。
暖坑上睡的是老女仆。嬰孩在搖籃裡玩着,隨着搖晃慢慢進入夢鄉。地上,夥計們橫七豎八地躺着……」
更無可比擬的是尾聲:
「在謝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爺的時代,曾經有過兩個哥薩克:伊萬和彼得羅……」①
《可怕的復仇》在我的心靈上激起了崇高的感情,這種感情一滲進每一個人的心靈便會永世留存。那是一種最神聖的正當的報復,是善必然徹底戰勝惡和惡應該受到嚴懲的最神聖的感情……
① 有關《可怕的復仇》的引文均用滿濤同志的譯文,個別地方和譯名略有改動。
十七
我們住在卡緬卡的最後一年,我頭一回得了重病,——我第一次知道這種奇怪的事情,人們慣于把它簡單地稱之為重病,而其實是到天國去漫遊了一番。我是在晚秋時節患病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我突然感到身心全部虛弱無力,這時人的五種感覺:視覺,味覺,聽覺,嗅覺,觸覺全部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我感到突然喪失了生的慾望:不想動,不想吃喝,沒有歡樂或哀愁,甚至連最親的人也都不喜歡。
後來,整天整夜地昏迷過去,象死了一樣,只是有時被一些怪夢所驚醒。這些夢經常是不成體統、荒謬絶倫和亂七八糟的,彷彿把世界上一切肉體的粗野行為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這種粗野行為只有在其自身分化和自身猛烈鬥爭的時候,在一種發熱病的、高燒的狀態之下(這無疑會使人想到地獄的苦難)才會消滅。唉呀,我記得當時的情景:我有時清醒過來,不是看見母親象個巨大的幽靈,就是看見臥室已變成一個幽暗的穀物乾燥房,無數醜惡的人影、臉龐、野獸、植物都在床頭上的蠟燭的火浪中飛奔和顫抖!當我在陷落到地獄之後又口到人間,回到那普通的、可愛的和熟悉的塵世生活時,我的心久久地充滿了非人間所有的明亮、恬靜和激動!所以我現在特別津津有味地吃黑麵包,這麵包是人們以鄉村的純樸感情送給我的,光是它的味道就足以使我歡欣雀躍。
後來娜嘉死了,死在我罹病後的兩個月,在聖誕節節期之後。聖誕節期間過得很快活。父親喝酒,每天從早到晚我們家裡都縱酒作樂,家中賓客盈門……只要全家大團圓,只要格奧爾基哥哥回來度假,母親就非常高興。而這次哥哥也回來了,母親感到很幸福。
突然,在節日的花天酒地當中,娜嘉生病了。生病以前,她的一雙結實的小腿還曾滿屋奔跑,膽大包天,她那雙藍眼睛,她的叫喊和歡笑曾博得大家的稱讚。節日過去了,客人早已星散,哥哥也走了,而她依然昏迷地躺在床上,全身發燒。兒童室裡掛起窗帘,房間半明半暗,一盞神燈點着……為什麼上帝獨獨選中了她——我們全家的歡樂?全家都很苦惱和沮喪,但畢竟還沒有人預料到,這個苦惱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在某一個黑夜被保姆的一聲狂叫解決了。
那天夜裡保姆突然啪地一聲間開飯廳的大門,瘋狂地叫喊,說娜嘉死了。是的,在一個隆冬的黑夜,在一片昏暗的荒漠的雪原,在一座孤獨的莊園中聽到了這個令人悚然的詞「她死了」,這對我說來還是第一次!深夜,當一度籠罩全家的瘋狂的慌亂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在大廳的一張一桌子上,在神燈的陰沉的燈光下,有一個一動也不動的、打扮得很漂亮的洋娃娃躺着,她的小臉毫無表情,沒有血色,黑黑的睫毛鬆鬆地閉着……在我的一生中沒有比這更瘋狂的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