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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鐮刀的刈草工人,乘着大車走進院子裡。大車上裝滿了青草,夾雜着從田埂上一起割下來的花朵,青草上放著閃閃發光的鐮刀。還有人從池塘邊把洗過澡的馬匹趕回來,那些馬匹象鏡子一樣閃亮,烏黑的尾巴和鬃毛上還濕漉漉地淌着水珠……在這樣的中午,我曾經有一次看見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着大車,坐在夾着鮮花的青草上,從地裡口來,跟他坐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從諾沃謝爾基來的姑娘薩什卡。我已經在僕人當中聽到一點關於他們倆的傳聞了,但那些話不知為什麼竟埋藏在我的心裡。
此時,一看到他倆坐在同一輛大車上,突然我覺得他們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為他們高興。她個子很高,瓜子臉龐,差不多還只是個小姑娘的模樣,手裡拿着一個水罐,背對哥哥坐著,從大車上吊下兩隻光腳,低垂着睫毛。而哥哥戴着一頂白色的便帽,穿著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敞開衣領,皮膚黝黑,顯得整潔、年輕。哥哥手握繮繩,用閃耀的目光注視着她,對她講着話,歡樂地、含情脈脈地微笑着……
九
我記得有一次到羅日傑斯特沃去做彌撒。
這一天一切都洋溢着非同尋常的節日氣氛:馬車伕穿上一件黃色的絲綢襯衣和一件棉絨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駕車座位上,這是一輛三匹馬拉的四輪馬車。父親的下巴颳得光溜溜,一身城裡人的打扮,戴着一頂帶紅圈的貴族便帽,帽下從鬢角到眉間露出一絡黑黝黝的梳洗過的頭髮,透出古樸的風度。母親穿著一件鮮艷的連衣裙,輕而薄的衣服上打滿褶皺。我穿上一件綢緞襯衣,頭上抹上香油,整個身心都感到快樂和緊張……
田野很窒悶,酷熱,在凝然不動的高高的莊稼之間,狹窄的道路上塵土飛揚,馬車伕高傲地趕過一群群農夫和農婦,他們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著車子去歡度節日。我們從非常陡峭的石山上衝下來,駛進一個村莊,我在村子裡看見許多新奇的事物,高興得心兒好象要停止跳動一樣。我的印象很多:這個村子裡,家家都有一個寬大的院落,打穀場上都有古老的橡樹,都有養蜂場,主人們很慇勤好客,他們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錢的獨院獨戶的小地主,從不依賴於他人。山麓下,一條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陰影裡蜿蜒着,藤蔓上佈滿吱吱喳喳的白嘴鴉,小溪散髮出藤蔓的清涼氣味,散髮出生長藤蔓的窪地的潮氣。
當你登上對面的山頂,駛過一道橫跨清溪的石橋之後,就來到教堂前面的牧場上,那兒聚集着許多裝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們。有姑娘和農婦,還有彎腰駝背的、死氣沉沉的老頭兒。這些老頭都穿著乾淨的長袍,戴着圓錐形的呢帽。教堂裡十分擁擠。
由於擁擠,由於輝煌的燭火,由於射在圓頂上的陽光,教堂裡洋溢着一種馨香的熱烘烘的氣息。我內心充滿自豪感:我們站在大家的前面,是這樣清楚、熟練和一本正經地禱告着。彌撒完畢後,神甫讓我們吻那帶青銅氣味的十字架,並且謙恭地向我們鞠躬……達尼拉老頭是一個溫和的怪人,他長着一頭淺灰色的捲髮,棕色的脖子就象一隻炸裂開的瓶塞。我們做過彌撒後就在他的院子裡休息,喝茶,吃點熱餅和蜂蜜,蜂蜜盛在一隻大木鉢裡,堆成小山一樣。
有一回,這老頭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塊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進我的嘴裡……這件事我想起來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經知道,我們貧窮了,父親在克里米亞戰爭①時期「亂花了」許多錢,在唐波夫居住的時候賭輸了一大筆,他無所顧忌,常常無謂地自己恐嚇自己說,我們最後的一件東西都快要「拍賣」了。我知道,頓河左岸的莊園業已「拍賣」,我們已經沒有這個莊園了。但是,那些日子總還在我身上保存着滿足和安寧的印象。我現在還記得中午我們家的那些快樂的時刻,豐盛的油膩膩的和有營養的菜餚,許多僕人,許多鑽進屋裡來的獵犬,敞開的窗子外面是樹木、陽光和花園的綠蔭,在敞開的大門口,有許多蒼蠅和美麗的蝴蝶……我記得,在漫長的午休時間,整個莊園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記得傍晚同哥哥們一起散步,記得他們青年時代的、熱情洋溢的講話,那時他們已開始把我帶在身邊……我還記得一個神奇的月夜。
月光下,南方的天邊美得無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鏡高懸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藍色的星星在閃爍。“哥哥們講,這就是我們不知道的世界,也許,是最幸福的、最美麗的世界,也許,我們總有一天會到那個世界上去……在這樣的夜晚,父親不睡在家裡,而睡在窗下院子裡的大車上。大車上堆滿了乾草,乾草上設了床鋪。
我覺得,金光閃閃的月光灑在他身上,灑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這樣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夢見月光,夢見世界和鄉村的夜景,夢見美麗的郊外田野和故鄉莊園……
只有一件事情使這幸福的時刻黯然無光,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黃昏,幾個牧童從地裡趕着役馬回來,飛快地跑進莊園的大院,叫喊着,說謝尼卡在疾馳中連馬帶人一起滾進了普羅瓦爾,一直滾到深底,滾到可怕的蘆葦叢裡,據說那裡面就象爛泥塘一樣。工人們、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跑去搶救,想把他們拖出來。整個莊園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是否能救出來呢?太陽西沉,天色漸漸昏暗,「從那邊」來的音信依然杳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