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唸完了祈禱文,他覺得舒坦多了,但依舊象剛纔一樣地痛,也許更厲害一點兒,於是他背靠在船頭的木舷上,機械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此刻陽光很熱了,儘管微風正在柔和地吹起.「我還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細釣絲重新裝上釣餌的好,」
他說.“如果那魚打算在這裡再過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點東西,
再說,水瓶裡的水也不多了. 我看這兒除了鯕鰍,也逮不到什麼別的東西. 但是,如果趁它新鮮的時候吃,味道不會差. 我希望今夜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來引誘它.飛魚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塊.我眼下必須保存所有的精力. 天啊,我當初不知道這魚竟這麼大.“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
他說.「不管它多麼了不起,多麼神氣.」
然而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過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我跟那孩子說過來着,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
他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他已經證實過上千回了,這算不上什麼.眼下他正要再證實一回. 每一回都是重新開始,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不去想過去.但願它睡去,這樣我也能睡去,夢見獅子,他想.為什麼如今夢中主要只剩下了獅子?別想了,老頭兒,他對自己說. 眼下且輕輕地靠着木船舷歇息,什麼都不要想.它正忙碌着.你越少忙碌越好.時間已是下午,船依舊緩慢而穩定地移動着.不過這時東風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隨着不大的海浪緩緩漂流,釣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覺變得舒適而溫和些了.下午有一回,釣索又升上來了.可是那魚不過是在稍微高一點的平面上繼續游着. 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背脊上. 所以他知道這魚轉向東北方了.既然這魚他看見過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裡游的樣子,
它那翅膀般的胸鰭大張着,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樣深的海裡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裡看得見東西. 從前我在黑暗裡能看得很清楚. 可不是在烏漆麻黑的地方. 不過簡直能象貓一樣看東西.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複原了,他就着手讓它多負擔一點拉力,並且聳聳背上的肌肉,使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你要是沒累乏的話,魚啊,」
他說出聲來,「那你真是不可思議啦.」
他這時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臨,所以竭力想些別的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所說的Gran
Ligas,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這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他即使腳後跟長了骨刺①,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 骨刺是什麼玩意兒?
他問自己.西班牙語叫做un
espue-la
de
hueso。
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斗鷄腳上裝的距鐵刺扎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也不能象鬥雞那樣,一隻眼睛或兩隻被啄瞎後仍舊戰鬥下去.人跟偉大的鳥獸相比,真算不上什麼.我還是情願做那只
①迪馬吉奧腳踵上的骨刺在年通過手術割去,但後來有時仍有疼痛的感覺.
待在黑暗的深水裡的動物.「除非有鯊魚來,」
他說出聲來.「如果有鯊魚來,願天主憐憫它和我吧.」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着一條魚,象我守着這一條一樣長久嗎?他想. 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長久,因為他年輕力壯. 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 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太厲害?
「我說不上來,」
他說出聲來.「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裡,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①來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手拐兒擱在桌面一道粉筆線上,胳膊朝上伸直,兩隻手緊握著. 雙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壓到桌面上. 好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下走出走進,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 最初的八小時過後,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球證,好讓球證輪流睡覺.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裡都滲出血來,他們倆正視着彼此的眼睛,望着手和胳膊,打賭的人在屋裡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旁觀.四壁漆着明亮的藍色,是木製的板壁,幾盞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 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隨着微風吹動掛燈,這影子也在牆上移動着.一整夜,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着,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 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
①位於哈瓦那東南,是古巴中部濱加勒比海的一良港.
來,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
聖地亞哥)
扳下去將近三英吋. 但老人又把手扳回來,恢復勢均力敵的局面.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這黑人是個好樣的,偉大的運動家.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球證搖頭不同意,老人卻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面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裝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 要不然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 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