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姨奶奶的女仆——從她說的話我這麼推斷——把米放進一個小籃就走出了小店;她告訴我,如果我要想知道特洛伍德小姐的住處就跟她走是了。我所想要的也不過如此;可我當時是那麼激動,我的腿在下面不住地抖。我跟着那青年女子,不久就來到一座很整潔的小房子前,那房子還有明亮亮的半圓形小窗戶,房前有一個鋪滿石子的小四方院,你也可以說是還長滿了被精心栽培而香氣四溢的鮮花的小花園。
「這就是特洛伍德小姐的家,」那青年女子說,「喏,你知道,我只能說這麼多了。」說著,她就匆匆往屋裡走,好像要把帶我來此地的干係推個乾乾淨淨。我被留在花園門前站着,悶悶地從門上方朝客廳的窗子裡張望。窗子上掛着紗簾,紗簾的中間沒扯上。
透過窗欞可以看到一個弧形綠色大屏風或一把扇子,還有一張小桌和一把大椅子,我不禁想姨奶奶那時也許正好不神氣地坐在那兒呢。
我的鞋那時已處于萬般淒慘的境況了,鞋底已一片一片地掉了,鞋幫也破綻得難以被再認為是鞋了。我的帽(也被我用作睡帽)又扁又皺,就是被扔到垃圾堆上的脫了柄的破鎬和它相比也不會不好意思了。我的襯衣和長褲上沾着暑氣、露水、草屑、肯特的泥土(我在那泥上睡過覺),再加上破爛,當我站在門前時,我姨奶奶小院裡的鳥兒也受了驚嚇。從離開倫敦後,我的頭髮就沒碰過梳子和刷子。
由於沒受慣風吹日曬,我的臉、脖子和手都被烤成了紫褐色。我從頭到腳都是白堊粉和沙土,就像剛從一座石灰窯裡出來一樣。就這麼一幅樣子,還對這幅樣子有強烈的自覺,我等着向我那嚴厲的姨奶奶介紹我自己,讓她接受我這樣的第一印象。
有那麼一會兒時間過去了,客廳窗子依然那麼平靜,以至我想她可能不在那裡。我抬眼看看那上面的一扇窗,只見一個頭髮花白而神情愉快的男子在那,他怪怪地閉着一隻眼向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再笑笑,就走開了。
我已經夠心煩意亂了,被這意想不到的動作弄得更加心煩意亂,於是就打算走開去想想怎麼了結才好。就在這時,從房子裡走出一個女人,她帽子上又紮了條頭巾,手上帶著園藝手套,身披一條像收稅人的大圍裙那樣的大園藝口袋,手拿一把大刀。我馬上就知道她是貝西小姐了,因為她大模大樣地走出房子,和我可憐的母親常描述她當初走進我們布蘭德斯通鴉巢的花園那大模大樣完全一樣。
「走開!」貝西小姐搖搖頭說,並向空中揮動那把刀做了個砍的動作,「快走開!這裡不許男孩來!」
她走到花園的一角,彎腰去挖一棵小樹的根時,我戰戰兢兢地望着她。我勇氣喪盡,只抱著豁出去的想法了,於是我輕輕走過去,在她身邊站下,用手指碰碰她。
「對不起,小姐。」我開始說。
她吃驚地抬頭看看。
「對不起,姨奶奶。」
「呃嘿?」貝西小姐叫道,我還從沒聽過人們用這麼吃驚的口氣說話呢。
「對不起,姨奶奶。我是你的孫子。」
「哦,上帝!」我姨奶奶說著,一下坐到了花園的小徑上了。
「我是大衛·科波菲爾,從薩福克的布蘭德斯通來的——我出生的那晚,你去過那兒,見到了我親愛的媽媽。她死後,我很不快活,我被冷落,不能上學被迫去獨立謀生,幹不適合我干的苦活。所以我跑到你這裡來。我剛動身就被人搶劫了,只好一路走來,從動身後,我就沒上床睡過覺。」說到這裡,我的自製力全喪失了;我的雙手動了動,本意是向她指明我那襤褸行狀,證實我所受的苦難,可我就一下大哭了起來,我想這場哭已憋在我心裡整整一個星期了。
我姨奶奶臉上只剩下驚詫的表情,坐在石子上兩眼瞪着我;我一開始大哭,她就連忙起身,抓住我的衣領,把我帶進了客廳。在客廳裡,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一個高廚的鎖,從中取出幾個瓶子,然後把每個瓶子裡的玩藝都朝我嘴裡倒一點。我想她是想都沒想就拿出那幾個瓶子的,因為我至今肯定說我當時嘗到了茴香汁、魚醬、色拉油。由於我依然很傷心,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嗚咽,她向我投下這些滋補劑後就把我放到沙發上,在我腦袋下墊一條披肩,又把她頭上的頭巾取下墊到我腳下,以免我會把沙髮套弄髒。
然後,她就坐在我前面說過的綠色大扇子或屏風後,這一來我就看不見她的臉了;她每隔一分鐘就叫一聲「上帝!」,像號炮一樣。
過了一些時候,她搖鈴了。「珍妮,」我姨奶奶對進來的女傭說道,「到樓上去,替我向狄克先生問好,並說我想和他談談。」
我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我怕稍動就會惹姨奶奶不快),珍妮見了有些吃驚,但她還是去執行命令了。姨奶奶背着手在客廳裡走來走去,直到那從樓上窗子裡對我眨眼的男人笑呵呵地走進來。
「狄克先生,」姨奶奶說,「別裝傻了,因為只要你肯,沒人能比你更明白。我們都知道這點。所以,無論怎樣也別裝傻。」
那男人立刻嚴肅起來,朝我看看。我覺得他好像要懇求我千萬別提到那個窗子。
「狄克先生,」姨奶奶說道,「你聽我說起過大衛·科波菲爾嗎?好了,別裝作沒記性,因為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衛·科波菲爾?」狄克先生說,我覺得他是不大記得了。「大衛·科波菲爾?哦,對,當然囉。大衛,的確。」
「行了,」姨奶奶說,「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兒子。如果這孩子不像他的母親,就很像他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