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睏到這種程度,在我看來皮果提膨脹了,變得很大很大。我用兩根食指把眼皮撐着,使勁看著坐在那兒忙着活計的她,看她留着專門擦縫衣綫的一小塊蠟燭頭——那玩藝看上去真是太舊了,儘是道道溝溝的縐紋——看衣尺住的那間草屋頂小房子,看她那個蓋子上畫着聖保羅教堂(還有一個粉紅色的圓頂呢)的針線匣,看她手指上的銅頂針,看我覺得十分可愛的她本人。我睏死了,我知道如果我什麼都看不見,哪怕是一小會,我都全完了。
「皮果提,」我突然道,「你結過婚嗎?」
「天啊,衛衛少爺,」皮果提答道,「你怎麼想到結婚這事了?」
她是那麼驚慌地回答我,於是我一下就清醒了。她把針拉到綫再也不能拉的地方,停下手裡的活看著我。
「你到底結過婚沒有呢,皮果提?」我說,「你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對不對?」
的確,我覺得她和母親是不同類型的人,但她在我看來是另一種美的典型。在最好的那間客廳裡有一張紅絨面腳凳,母親在上面畫了個花球。在我眼裡,凳子的底色和皮果提的膚色是一樣了。凳子光滑,皮果提粗糙,但這沒什麼關係。
「我好看,衛衛?」皮果提說,「唉呀,不對,親愛的!你到底怎麼想到結婚的呢?」
「我不知道!——你決不能一次和一個以上的人結婚吧,對不對,皮果提?」
「當然不。」皮果提毫不猶豫地答道。
「可是如果你和一個人結婚,後來那人又死了,你就可以和另一個人結婚了,可以不可以呢,皮果提?」
「你可以,」皮果提說,“如果你這麼選擇的話,親愛的。
這是個觀點問題。”
「你的觀點又怎麼樣呢,皮果提?」我說。
我一邊問她,一邊好奇地看著她,因為她那麼驚奇地看著我。
「我的觀點是,」皮果提說著並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想了想,又繼續做她手上的活「我決不結婚,衛衛少爺,我也沒抱結婚的打算。我對這事就是這麼看的。」
「你沒有生氣吧,我想,皮果提,是不是?」我安安靜靜地坐了一分鐘後又說。
因為她對我那麼冷淡,我當時還真以為她生氣了。可我這麼想是錯的,因為她把手上的活(那是她的一隻襪子)放在一邊,張開她的雙臂一下抱住我那生滿捲髮的腦袋瓜,使勁一擠。我知道那是一下用力的擠,因為大塊頭的她穿好衣後,只要動作稍稍用點力,她長衫背後的扣子就會飛出去一些。我記得她摟住我那會兒,就有兩顆扣子蹦到客廳的那一頭去了。
「現在,我們再來聽聽餓芋吧,」皮果提說,她還不能把那詞正確地說出來呢,「我還沒聽到一半呢。」
當時我弄不懂為什麼皮果提看上去那麼怪怪的,也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想回到那鱷魚身上去。不過,一回到那些怪物身上,我又清醒了。我們把它們的卵留在沙子裡,讓太陽去孵化,我們在它們身邊跑來跑去,不斷轉彎而使它們氣惱——由於它們軀體笨重,它們不能夠很快地轉彎,我們像土著一樣在水裡追逐它們,用尖尖的木棒插進它們的咽喉,一句話,折磨懲罰鱷魚的一切花樣都被我們玩到了。至少,我本人是這麼做的,但對皮果提我就有點懷疑了,她一直在想什麼心思,並不時用針尖戳她的臉或手臂。
我們已把鱷魚整治得精疲力盡,又開始整治美洲鰐,這時,花園的門鈴響了。我們來到門口。我母親就在那裡,我覺得她比往常看上去更漂亮了。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那個衣着好看的黑頭髮和黑鬍子的男人,上星期天就是他和我們一起從教堂走回家的。
母親在門前彎下腰來抱我並親我時,那男人說我是一個比皇帝更享有特權的小傢伙——或是類似的話,以後我的理解力增長了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那話是什麼意思?」我在母親肩頭上問他道。
他拍拍我的手,可是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這人,不喜歡這人深沉的嗓音,我對他的手在摸我時會摸到我母親的手懷有妒意。他的手的確碰到了母親的手,我使勁把它推開。
「啊,衛衛!」母親呵斥道。
「可愛的孩子!」那男人說,「我對他的忠心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母親那種美麗的顏容是我以前從沒看到過的。她溫和地責備我的粗暴,並把我抱得更貼近她的披肩。她轉過身去,向那位費了那麼多事來送她回家的男人表示感謝。她說話時向那人伸出了手,當他也伸出手去握它時,她看了我一眼,我覺得是這樣。
「讓我們說『再見』吧,我的好孩子,」那男人說,同時他把頭——我看到了——挨在母親的小小手套上。
「再見!」我說。
「好的!讓我們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着說,「握手吧!」
我的右手被母親的左手提着,於是我就把左手向他伸去。
「嗬,不是這隻手,衛衛!」那男人笑道。
母親把我的右手拉出來往前送。可是為了上述理由,我說什麼也不肯把右手伸給他。我把左手伸給他,他挺熱情地握住,還說我是個勇敢的傢伙。然後他就走了。
這時,我看見了他在花園裡拐了彎,用他那不吉祥的黑眼睛最後看了我們一下,門就關上了。
沒說一句話也沒動一下指頭的皮果提馬上把門關上閂好。我們一起走進了客廳。和往常的老習慣相反,媽媽沒坐到火爐邊的扶手椅上,而是停在房間另一端坐下,小聲唱了起來。
「——希望你今晚過得快活,夫人」皮果提說。她拿着燭台站在屋中間,一動不動像隻大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