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那一帶的人好久好久還記得這個了不起的事實:這老太太的確不曾被淹死,而是在
92歲高齡時得意洋洋地在床上嚥了氣。我聽說她平生最得意地掛在嘴邊吹噓的事就是:她只走過一座橋,此外再也不曾在什麼水上面走過。在喝茶時(茶可是她極其愛好的東西),她總表示對那些居然要遊蕩四海的水手和其它這類人的憤怒,她認為這種遊蕩簡直是罪過。如果有人對她說人們正是因這種討厭的行為才得到一些收穫從而得到某些享受——如茶也可算是一種——那也沒什麼用,她總是更加有力更自信地說:「我們決不遊蕩。」
①英國人認為帶胎膜出生者大吉。這胎膜可庇佑人不至溺水身亡。
我現在也不游來蕩去地說了,我要轉到我出生說起。
我出生在薩福克的布蘭德斯通,或者就像蘇格蘭人說的那樣是「在那一邊。」我是一個遺腹子。爸爸閉上眼六個月後我睜開了眼。就是現在想到他竟從未見過我,我仍然覺得挺蹊蹺的。
而當回憶朦朧舊事時,更令我覺得奇怪的是,他那塊白灰色的墓石竟是我兒時最初產生的聯想,每當我們的小客廳被火爐燒得暖烘烘,又被燭光照得亮堂堂時,我就對獨自躺在黑夜裡的父親無限同情,想到他竟被我們關在門外,我簡直覺得殘忍不堪。
我父親的一個姨媽——當然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是在我們家裡說一不二的人物,我後面還會談到她——特洛伍德小姐,或稱貝西小姐(當我可憐的母親能鼓起勇氣而提到她時總用後一個稱呼,但這種情況並不常有)曾嫁給一個比她年輕的丈夫。這人長得漂亮但正如老話說的:「做得漂亮才算漂亮,」他在這一點上就不夠漂亮了——因為他大有打過貝西小姐之嫌疑,甚至在一次為日常飯菜爭吵時,魯莽到想把貝西小姐從
3層樓的窗口拋出去。他這些脾氣暴躁的行為終於使得貝西小姐給了他一筆錢,從此二人分開了。他拿着那筆本錢去了印度,而且根據我家中一個荒誕的傳說,人們看到他在那兒和一個大狒狒一起騎在一頭大象身上。
可我總覺得,那應當是一個貴妃或是一個貴妃的女兒,也就是公主才對。不管怎麼說,十年後他的死訊從印度傳來時,我姨奶奶作何感想是無人可知的。和那人一分手,我姨奶奶就恢復了她未嫁時的姓,並在很遠的一個海邊小村裡買了間農舍,帶了一個僕人去那裡過獨身生活。人們都知道她是從此要遠離紅塵了。
我相信她一度很喜愛我的父親。可父親的婚事讓她傷透了心,因為我媽媽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個蠟制的娃娃。雖然她從來沒見過我媽媽,卻知道我媽媽當時還不到
20歲。自打結婚後,我父親和姨奶奶再沒見過面。
那時,我父親的年紀是我媽媽的兩倍,他的身體也不太結實。一年後,他去世了,正如我前面說的那樣,他去世後六個月我才來到這世上。
在那個十分重要的——請原諒我竟這麼說——星期五下午,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那事究竟是怎麼樣發生的,我本人的感官未獲得任何印象。
當時,我媽媽正坐在火爐邊。她身子虛弱,精神不振,淚汪汪地看著爐火,想到自己和那尚未出生就沒有父親的小人兒好不絶望,樓上的抽屜裡有許多綉有大吉大利的祝詞的針插都已表明了對那個小嬰兒的歡迎,歡迎他來到那個對他的到來一點也不會有什麼激動的世界上。就像我說的,我母親在一個晴朗而起了風的三月下午坐在火爐邊,膽怯怯,悲切切,十分懷疑是否能挨過她的難關。當她擦乾眼淚向窗外望去時,她看見一個向花園走來的陌生女人。
再看一眼時,我母親頓時預感到那女人就是貝西小姐,我母親堅信這一預感。那女人站在花園的籬笆外,在落日的餘輝下,她步態生硬表情冷漠地走到了門前。
她來到屋前的舉止又一次證明了她的獨特。我父親常說,一般的基督教徒誰也不像她那樣舉止行事。她沒有拉鈴,而是一直走到正對著我母親的那扇窗前,往窗裡張望。她把鼻尖貼緊到玻璃上,她貼得那麼緊,以至我那可憐又可愛的母親說那時她的鼻尖變平而且成了白色。
她使我母親吃驚不小,所以我一心認為:我在星期五出生實在要感謝貝西小姐呢。
我母親驚慌失措,起身走到椅子後面的角落。貝西小姐站在對面,掃視着屋裡。她不慌不忙,若有所思,那神情,就像荷蘭鐘上的那個回回一樣。她的目光終於落到我母親身上,她皺起眉頭,像慣于驅使駕馭奴僕的主人那樣對我母親做了個手勢,示意我母親前去開門。
我母親就過去了。
「大衛·科波菲爾太太吧,我·想。」貝西小姐說,那特別加重的語氣大概是考慮到我母親身上的喪服及心理狀態才推斷的。
「是的。」我母親很軟弱地答道。
「特洛特伍德小姐,」來人說,「你一定聽說過她吧,我敢說。」
我母親表示她有幸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她心頭的不快並沒證明那是一種特別的榮幸。
「現在,你看見她了。」貝西小姐說。我母親低下頭請她進來。
她們走進我母親剛走出來的那間客廳。走廊對面那間最好的房間沒有生火,實際上,自從我父親的喪禮結束後,那裡的爐子就再沒生過火。她們倆落座後,我母親再也忍不住了就大哭起來。
「哦,好了,好了,好了!」貝西小姐忙說。“別那樣了!
行了,行了,行了!”
可我母親忍不住,一直哭了個夠才停下。
「孩子,把你的帽子摘掉,」貝西小姐說,「讓我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