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桌邊慢慢啜咖啡,而且吃了一片新月形小麵包。他很滿意自己,為自己的意志堅定而洋洋自得。吃完後,他拿起一支雪茄,又在窗口坐下。早點使他的精神振作起來,他感到愉快而充滿希望。
他取了一本書,一面讀一面抽菸,眨巴眼睛仰望窗外的太陽。
此刻街上已經活躍起來,車聲轔轔,人語嘈雜,馬車的鈴聲也丁丁噹噹地傳來。在這一切聲音中,還可以聽到鳥兒的啁啾聲。天空燦爛明媚,和煦的清風陣陣拂來。
十點鐘時,他聽到幾位姐姐走過前廳,屋子的大門吱吱嘎嘎地響起來。他看到三個女人經過窗口,但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一小時過去了,他越來越高興。
他開始有一種妄自尊大之感。空氣多甜潤,而鳥兒的啼鳴又有多麼動聽!要是他能散一會步,該有多好呢•突然,他心裡升起一種又甜蜜又可怕的想法(可並無半點雜念):要是我上她那兒去又怎樣呢•他在體力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內心向他恐怖地提出的警告剋制下去。於是他欣喜若狂地下了決心,接著說:「我要上她那兒去!」
他換好星期天的黑禮服,戴上大禮帽,拿起手杖,急匆匆、氣喘吁吁地穿過城市的各條街道,走到南郊。他任何人都看不見,只是一腳一步地匆匆往前走,腦袋一忽兒向上,一忽兒朝下,陷入得意忘形的極樂境地。終於他在慄樹小徑的紅色別墅前面站住了,在別墅門口,可以看到「林林根軍事長官邸宅」的字樣。
矮個兒弗裡特曼先生
6
他渾身震顫了一下,心頭怦怦亂跳,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但他還是穿過走廊,按動內室的門鈴。現在事情已成定局,後退已沒有餘地了。「一切聽天由命吧,」他想。
他心裡突然平靜得像一池死水。
門呀的一聲開了,傭人在前廳裡迎他,收下他的名片,急匆匆地登上鋪有紅地毯的樓梯。弗裡特曼先生獃瞪着紅地毯,一直到傭人下樓告訴他,太太請他上樓。
在樓上客廳的門邊,他放好手杖,在鏡子裡照了一眼。他的臉色刷白,眼睛佈滿了紅絲,頭髮黏滯滯地披在額角上,拿大禮帽的那隻手在不住哆嗦。
傭人開門後,他走進房去。他發現自己在一間相當寬敞而光線朦朧的房間裡,窗帘已經垂下。右邊放一架鋼琴,房間中央的一張圓桌周圍,擺着好幾隻棕色絲綢套子的靠背椅。左面的牆邊放著沙發,上面掛着鑲有粗金邊框的風景畫,連壁上掛毯的顏色也是黑沉沉的。
後面有一個壁龕,放有幾盆棕櫚。
過了一分鐘,林林根太太才拉開右面的門帷,踏着厚厚的棕色地毯悄悄向他走來。她穿的是一件樸素的、紅黑相間方格形花紋的衣服。壁龕裡射出一道光柱,微塵在光柱中飄舞。這道光柱正好落在她紅褐色的濃髮上,因而她的頭髮一剎那間金光閃閃。
她用那雙奇妙的眼睛探索地望着他,像往常那樣撅起了下唇。
「太太,”弗裡特曼先生開腔了,把頭仰得高高的,因為他的身材只有她胸部一般高。“我也想前來向您請安。我的姐姐們拜訪您時,可惜我不在家……真抱歉極了……」
他壓根兒不知道再說些什麼才好,而她卻站着無情地注視他,似乎迫使他再說下去。全部熱血頓時湧上他的腦袋。「她要折磨我,嘲弄我,」他想,「她已看透我的心了!她的眼睛閃爍着多麼異樣的光芒!」終於她用十分響亮清越的聲音說:
「很歡迎您上我家來。剛纔沒有見到您,我也很遺憾。請您坐下來,好嗎•」
她靠近他坐下,手臂擱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靠向後面。他坐時向前俯着身子,帽子放在膝間。她說:
「您可知道,您的幾位姐姐一刻鐘前還在這兒•她們對我說,您病了。」
「這倒不錯,”弗裡特曼先生回答,「我今兒早晨不很舒服,我本來以為不能出來了。來遲了,請您原諒。」「您的臉色現在也不大好,」她不動聲色地說,目光還是盯住他,「您的臉發白,眼睛紅通通的。您的身體大概不太好吧•」「哦……」弗裡特曼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身體一般還過得去。」「我的病也很多,」她繼續說下去,眼睛仍不轉向別處,“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來。我有些神經質,而且神思恍惚。」
她不作聲了,垂下頭來讓下巴貼到胸際,眼睛向上期待地望他,可是他沒有回答。他靜靜地坐著,睜大眼睛沉思地向她看。她說得多麼奇妙,她清脆的、軟綿綿的聲音又多麼打動了他的心!他開始平靜下來,剛纔他彷彿做了一場夢。林林根太太又開始說:
「昨天,戲還沒有演完您就離開戲院,我沒有記錯吧•」
「不錯,太太。」
「我很難過。您坐在我旁邊當時看得可專心呢,儘管那場戲演得不怎麼好,或者說馬馬虎虎。您喜歡音樂嗎•會不會彈鋼琴•」
「我只能拉一點兒小提琴,”弗裡特曼先生說,“也就是說,几乎談不上什麼……」
「您能拉小提琴•」她問,接着越過他的臉凝望空中,陷入遐想。
「不過我們有時可以一起演奏,”她突然說,“我也能伴奏一點兒。能在這兒找到同行,可真高興……以後您能再來嗎•」
「很高興一切聽候太太吩咐,」他說,感到自己始終是在做夢。這時彼此沉默了片刻。接着她的臉色驟然變了。他看出她的臉變了樣,神色上露出一種難以覺察的無情的譏諷,眼睛裡又閃耀着某種令人不安的顫抖的火花,像上兩次那樣探索地盯住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