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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本來向他奏出了幾段音調鏗鏘的曲子,現在忽然插進了大提琴古怪的哀嘆聲,深沉而柔和的聲音湧向他的靈魂,在他心裡升起了一些鬆鬆散散的、纏綿哀怨的旋律,像某種古老的、沉靜的、久已忘卻的痛苦……
……莫非一旦春天流逝
蕭瑟的冬季又將來臨;
莫非生活的嚴酷之手
使人一再陷入迷津……
這個愚蠢的小伙子只能痛哭流涕——這就是我能作出的、對雙方都不傷和氣的結論。”
有片刻工夫,我們這圈子裡的人鴉雀無聲。博士講的那則故事,我聽後十分傷感,連坐在我身邊的兩個朋友似乎也免不了黯然神傷。
「完了嗎•」矮個兒邁森柏爾格終於問道。
「謝天謝地,完了!」塞爾敦博士用一種在我看來近乎尖刻的語調說,接着就起身向一隻插有鮮丁香花的花瓶走近,這只花瓶放在有雕飾的小壁架後面的一個角落裡。
他的故事究竟在哪一點上在我心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現在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這丁香花。丁香花的香氣在故事裡反覆出現。促使博士講述這個故事的,也無疑是這種香氣,而這種香氣對我來說,也有某種強烈的感受。
墮落
11
「真叫人感動,”邁森柏爾格說著又點起一支香煙,同時深深嘆一口氣。「這個故事真叫人感動。可是也非常平凡!」「不錯,」我表示贊同。“正因為它平凡,所以十分真實。」
博士乾笑一聲,他的臉向丁香花貼得更近了。
年輕的、一頭金髮的理想主義者,到現在什麼也沒有說。他讓自己坐的搖椅不住地搖來搖去,依舊一個勁兒吃着餐後的糖食。
「看來勞貝非常激動。」邁森柏爾格說。
「故事確實十分動人!”這個理想主義者激昂地回答。這時他不再搖動椅子了,直起身來。「可塞爾敦本來還想反駁我呢。關於這件事,我絲毫沒有說過他已達到了目的。按照這則故事,那個女人道義上的根據又在哪兒……」「哎,收起你的陳詞濫調吧!」博士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中帶著莫名其妙的激動。「如果你對我還不瞭解,你就會觸犯我。既然一個女人今天會出於愛情而墮落,明天就也會因金錢而墮落。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別的什麼也沒有了。這裡也許包含了你那大叫大嚷的道義上的根據。」「如果這故事是真的,」邁森柏爾格突然問道,“那末請說一下,你對這件事的細節怎麼這樣一清二楚•再說,你又為什麼對這件事如此激動呢•」
博士沉默片刻,接着突然伸出右手,用急促的、几乎是痙攣性的動作插到丁香樹裡,剛纔他還在深深地、慢慢地吸入它的芳香。
「唔,老天爺,”他說,“因為我本人就是這個好小伙子呀——反正這對我來說也無所謂……」
真的,他說這番話以及抓丁香花時那種悲憤、哀愁與野蠻的神氣,正和當時的主人公一模一樣……真的,對於這個「善良的小伙子」,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
(錢鴻嘉譯)
幻滅
1
聽了這個怪人的談話,我承認我的心緒是紛亂的,即使是現在,當我向別人重述一遍時,我怕也不能像他那晚向我傾訴時那樣激動人心。也許只是因為那個素不相識的人跟我說話時極其真誠坦率,才有那麼一股感人的力量。
我大約是在兩個月以前的一個秋日上午在聖馬可廣場首次注意到那個陌生人的。寬闊的廣場上,來往的人寥寥可數,但在五光十色的建築物面前——它們的外廓富麗堂皇,屋上的磚瓦金光閃閃,與柔和的、蔚藍色的天空交相輝映——無數旌旗在海上吹來的清風中飄拂。廣場的大門前面,一個姑娘正在撒玉米,一大群鴿子紛紛飛來,同時天上有越來越多的鴿子從四面八方掠向地面。這裡是一片光燦奪目、無比歡樂而美麗的景象。
我在廣場上遇見了他,現在當我提筆寫這篇文章時,他的形象依舊曆歷在目。他大約中等身材,背稍稍有些駝,舉步很快,而手叉在背後,手裡提了一條手杖。他戴着一頂漿硬的黑帽子,穿著淺色的夏季大衣和暗色條紋的褲子。由於某種原因,我差點兒把他看作是一個英國人。
他大約三十歲光景,看去也許已有五十歲了。他剃修整潔,臉上長着一個相當肥厚的鼻子和一雙目光慵倦的眼睛,嘴角老是掛着一絲無法捉摸的、痴痴獃獃的微笑。不過他不時揚起眉毛,左顧右盼,好像找尋什麼似的,然後凝望地面,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麼,接着又搖頭笑笑。他就是這樣在廣場裡一個勁兒蹀躞。
從那時起,我就每天觀察起來,因為不論天氣好壞,不論上午下午,他總要在廣場上來回踱步三五十次,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神態總是那麼古怪,別的什麼事都不幹。
在我要描述的那個夜晚,軍樂隊正好舉行過一個音樂會。弗羅利恩咖啡館的許多小桌,一直遠遠排到廣場那兒,我就坐在其中的一張小桌旁。音樂會結束後,那兒熙熙攘攘的潮水般的人群開始四散,而那位陌生人,卻在我身邊一張空桌子旁坐了下來,像往常那樣心不在焉地微笑着。
夜色越來越濃,四周越來越靜,不一會,所有桌子邊都空無一人。附近一帶,這時几乎沒有一個人在散步,廣場上莊嚴肅穆,鴉雀無聲。天空繁星點點,聖馬可廣場建築物的正面,華美瑰麗,一輪半圓形的明月在它的上空高懸。
我背向那個鄰人看起報來。當我正想撇下他離去時,我不由自主地掉過頭去。我獃了這麼長時間沒聽到他有半點聲息,這時他卻忽然開起腔來了。
「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