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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要是我知道你說什麼,我就不會談你知道的事了。』他一本正經地回答;由於自己的措詞複雜而饒有風趣,他向提問題的友人裝出一副教訓的神態,同時伸出食指向他打手勢。
『瞧你的!你這小鬼真可笑!純粹的藍寶石!嗨,要開開心心,小伙子。』
『我不是很開心嗎,勒林•』他用認真而堅定的口氣說,並且親切地握握朋友的手。
可是對這位朋友來說,這又未免太重情感了。
‘伊爾瑪馨伊爾瑪的愛稱。
不久不是要扮演少婦的角色嗎?’他問。『她戴起兜帽來可迷人哪!另外,我能不能做你們的家庭常客•』
『勒林,你真討人厭!』
也許是勒林泄露了秘密,也許是由於我們的主人公完全疏遠了熟人,徹底改變了以前的生活習慣,他那風流韻事再也不能保住秘密了。不久,城裡的人就沸沸揚揚地說開了:歌德劇院的那位韋爾特納小姐已經『搭上了』一個年少氣盛的大學生,人們還振振有詞地說,這個大學生為人十分正派,正派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不錯,他對大夥兒都疏遠了。世界在他周圍沉沒了,他陶醉于粉紅色的雲霧和洛可可式的小愛神之中,每星期都顯得樂不可支,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他無時無刻不拜倒在她的腳下,向她湊過頭去用嘴吮吸她的氣息——他的全部生活就是這樣度過的。現在,對他來說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書本中寫的『愛情』這一陳腐透頂的詞兒。
上面所提到的伏在她腳下的那種情況,對兩個年青人的關係來說具有特徵性的意義。事實很快地證明:一個二十歲的女人,在社會上比同樣年齡的男子占優勢。向她討好始終是他的本能要求,為了對她曲意奉迎,他不得不在言詞上和行動上處處留神。除了他在談情說愛的場面中能自由自在地獻身外,他在與她交往過程中不得不畏首畏尾,拘拘束束。
他這麼遷就她,部分原因當然是由於他全心全意地愛她,但主要卻是因為他的社會地位比她低下,像一個受她呵斥的孩子那樣,挨罵以後,又低聲下氣、可憐巴巴地要求她原諒,最後他只得把腦袋緊靠在她的懷裡,讓她像母親一樣懷着溫柔的同情心熱情地愛撫他。他伏在她腳旁仰頭望着她,他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一切都要聽她的便;她的脾氣喜怒無常,他也只好事事順從。她確實發過脾氣。
『克萊納,』勒林說,『我看,你倒是一個怕老婆吶。你們這對野鴛鴦啊,依我看,你對她顯得太溫良了!』
『勒林,你真是一頭蠢驢。這點你可不懂,也不瞭解。我愛她,這就是一切。我愛她不僅僅在於……哦……哦……而是因為……我就是愛她,我……哎,這是沒法說清楚的……!』
『你簡直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小伙子。』勒林說。
『咳,胡說八道!』
咳,胡說八道!什麼『怕老婆』,什麼『太溫良了』這種話,只有勒林才會再說出口來。他對這件事實在什麼也不懂。他自己又算得什麼•他又算是怎麼一號人呢•這種關係其實是多麼簡單,多麼正確。他不過把她的兩隻手握在自己的手裡,反反覆覆對她說:哎,你愛我吧,你對我稍稍親切些吧,我又是多麼感激你啊!
墮落
8
在一個美妙和煦的夜晚,當他在街上踽踽獨行時,又作了一首詩,使自己也深為感動。詩的內容是這樣的:
當落日的霞光漸漸熄滅
白晝靜靜地消逝,
你就虔誠地合起雙手
抬頭望着上帝。
莫非他那憂傷的眼睛
正注視着我們的幸福,
而他那默默無言的目光
訴說幸福總有一天消失。
莫非一旦春天消逝
蕭瑟的冬季又將來臨;
莫非生活的嚴酷之手
使人一再陷入迷津•
不,別把你那甜蜜的腦袋
憂心忡忡地倚在我的上面,
樹葉繁茂,陽光明媚的
春天,還笑得正歡!
別哭!痛苦在遠處沉睡,
啊,來吧,快來到我的胸旁!
愛情用雀躍而感激的心情
正朝着天空眺望!
可是他對這首詩一點也不動心,因為他真切地、認真地有一種假想:這件事的結果很可能令人莫測。這也許是一種瘋瘋癲癲的念頭。寫這首詩的動機,只不過是他心血來潮,詩興大發,陶醉于眼前的幸福中而感到十分欣喜、激動,因而調門憂傷而單一,旋律有一股激越而奔放的味兒。剩下的只是一種音樂節奏,他寫時只感到淚水模糊。
後來他又寫信給家人,可家人誰也看不懂。信裡實際上並無任何內容,相反地,有的只是一些非常激動的標點符號,而無根無據的驚嘆號似乎顯得特別多。他要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全部幸福告訴家人,由於考慮到這種事還不能完全公開,於是就用起含義模糊的驚嘆號來。當他想到即使他那博學多才的爸爸也無法猜透他那些象形文字的意義時,他不由欣喜若狂地竊笑不已;這些象形文字的意義,則不外乎是:我真是幸福無——邊!
他沉浸于這種親切、愚蠢、甜蜜而又熱情沸騰的幸福中。光陰匆匆過去,一會兒到了七月中旬。如果不是迎來一個明媚而令人歡欣的早晨,我們這篇故事就顯得沉悶了。
那天早晨確實無比絢麗。時間還相當早,大約早晨九點鐘左右。太陽和煦地照着他的身子。空氣中洋溢一股清新的氣息,正如他在她家度了第一個良宵時那天早晨一樣。
他得意洋洋地提着手杖,興高采烈地叩着手杖在雪白的人行道上漫步。他想上她那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