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不到!」馬斯洛博耶夫熱烈地叫道,甚至不知怎的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不,我饒不了他!我要重打鑼鼓另開張,萬尼亞:我已經拿定了主意!拿了他兩千盧布又怎麼樣?呸!我收下他這筆錢是因為他欺人太甚,因為這混帳東西膽敢欺騙我,因此,也就是耍我。騙了人,還把人當猴兒耍!不,我決不許別人耍我....萬尼亞,現在我要從內莉身上下手。根據某種觀察,我深信,這事的整個結局就在她身上。她全知道,統統知道....是她母親親口告訴她的。在熱病發作的時候,在苦惱中,就可能告訴她。沒人可以訴苦,恰好內莉在身邊,因此就告訴她了。說不定我們還能發現什麼字據的,」他搓着雙手又加了一句。越想越甜蜜,越想越興奮。“萬尼亞,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淨到這裡來閒逛了嗎?首先,出於咱倆的交情,這是不消說得的;但主要是為了觀察內莉,而第三嘛,萬尼亞,我的好朋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必須幫我一把,因為你對內莉有影響!....。
「一定,我向你起誓,」我叫道,「馬斯洛博耶夫,我希望,你的努力主要是為了內莉——為了這苦命的、受盡屈辱的孤兒,而不要僅僅為了一己的私利....」
「我為誰辛苦為誰忙,關你什麼事?你這傻冒!把事情辦妥了——這才是主要的!當然,主要是為了孤兒,即使出於一片愛心也應當這麼做。但是萬紐沙①,即使我也考慮到了自己,你也別把我這人看扁了。我是一個窮人,我不許他欺負窮人。這混帳東西搶走了本來屬於我的東西,還要來騙我。依你,對這樣一個騙子,我還應當講什麼客氣嗎?沒門!」
①萬尼亞的暱稱。
第二天,我們本來想搞個鮮花節,結果沒有搞成。內莉的病情惡化了,她已經不能走出房間了。
而且她以後也再沒有出過這房間。
過了兩星期她就死了。在她處于彌留狀態的這兩周內,她一次也沒有完完全全清醒過,也沒能擺脫她那奇怪的幻想。她的理智似乎模糊了。直到她嚥氣的那一刻,她都堅信外公在叫她去,因為她不去而在生她的氣,對她連連敲着拐棍,讓她出去向過往君子討錢來買麵包和鼻煙。她常常在睡夢中哭泣,醒來後就告訴我們,她夢見媽媽了。
不過,有時候,她的理智似乎完全恢復了。有一回,屋裡就剩下我倆:她向我欠起身子,用她那瘦瘦的、燒得發燙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萬尼亞,」她對我說,「我死了以後,你就跟娜塔莎結婚吧!」
這好像是一個早就盤旋在她腦海的、夢寐難忘的想法。我向她默默地微微一笑。她看見我笑了,也莞爾一笑,調皮地向我伸出她那瘦瘦的小手威嚇了我一下,接着便馬上開始吻我。
在她嚥氣的前三天,在一個明媚的夏日傍晚,她讓我們把窗帘捲起來,把她臥室的窗戶打開。窗戶面向小花園;她久久地眺望着濃密的花木和夕陽的餘輝,接着又突然請大家讓我倆單獨待一會兒。
「萬尼亞,」她用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說道,因為她的身體已經很弱了,「我快要死啦。很快就要死啦,因此,我想告訴你,讓你別忘了我。我把這東西給你留個紀念(她掏出一個護身大香囊①給我看了看,這香囊跟十字架一起掛在她胸前)。這是媽媽臨死的時候留給我的。因此,等我死了以後,你就把這香囊解下來,拿去讀一讀裡面的東西。今天我就告訴他們大家,讓他們把這香囊就交給你一個人。你讀完裡面寫的東西后,就去找他,告訴他我死了,但是我不饒恕他,不久前我讀了福音書,書上寫着:要饒恕自己的所有仇敵。嗯,這句話我讀了,但是我仍舊不饒恕他,因為媽媽;臨死前還能說話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詛咒他』,因此我也要詛咒他,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我媽媽我詛咒他....你也可以告訴他媽媽是怎麼死的,我怎麼一個人留在布勒諾娃家;你告訴他,你怎樣在布勒諾娃家看見了我,把一切,一切都告訴他,同時對他說,我寧可留在布勃諾娃家也不去找他....」
內莉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兩眼閃着光,心開始劇烈地跳動,以致她頽然落到枕頭上,約有兩分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①俄俗:護身香囊中裝有護身符及香料,藉以闢邪。
「萬尼亞,你叫他們進來吧,」她終於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要跟他們大家告別。永別了,萬尼亞!....」
她最後一次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了我。我們的人都進來了。老爺子沒法明白,她怎麼就要死了呢;他不容許有這樣的想法。他直到最後一刻都跟我們大家爭論,硬說她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因為日夜操勞,他整個人瘦了一圈,他整天整天地在病榻旁陪着內莉,甚至夜裡也不走....最後幾夜他根本就沒睡。他極力先意承志地滿足內莉最微小的任性的要求和最微小的願望,每當他離開她上我們這邊來,他就掩面痛哭,但是過了一分鐘,他又開始充滿希望,而且硬要我們相信她的病肯定會好起來的。他把鮮花堆滿了她的房間。有一回,他買回了一大把嬌艷欲滴的月季花,紅的和白的,他為了買這些花跑了很遠的路,然後拿回來送給他的內莉奇卡①....凡此種種,他使她感到分外激動。對環繞在她四周的愛,她不能不用自己的整個心來回報大家。那天晚上,在她跟我們臨終告別的那天晚上,老爺子怎麼也不肯跟她訣別。內莉向他粲然一笑,整個晚上都極力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跟他閙着玩,甚至還笑了....我們大家從她屋裡走出來時几乎都還抱著希望,但是到第二天,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兩天後她就死了。
我記得,老爺子怎樣用鮮花把她的小棺材裝飾起來,他怎樣傷心欲絶地望着她那瘦削的、已經死氣沉沉的小臉蛋,望着她那死後的笑容,望着她那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的胳臂②。他像哭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哭她。娜塔莎、我,我們大家都安慰他,但是他沒法得到安慰,內莉下葬後,他生了一場大病。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從她胸前取下了那個護身香囊,親手交給了我。香囊裡有一封內莉的母親寫給公爵的信。我在內莉去世的當天就讀到了這封信。她在信中詛咒了公爵,說她決不能饒恕他,地描寫了自己最後的整個生活,以及她將撇下內莉,把她留在十分可怕的境地,因此她懇求他多少為這孩子做點什麼。「這孩子是您的。」她寫道,「她是您的女兒,而且您自己也知道她是您的,真正的女兒。我讓她等我死後去找您,並且把這封信交您親收。如果您不拋棄內莉,那麼說不定我在黃泉 之下還會饒恕您,而且在最後審判那天,說不定我還會親自站到上帝的寶座前,懇求我們的審判者饒恕您所犯下的種種罪孽。內莉知道我這封信的內容;我把信唸給她聽了;我向她說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
①內莉的暱稱。
②基督徒死後,不是兩手平放身體兩側,而是兩手交叉,作十字狀,放在胸前。
但是內莉沒有執行遺囑:她知道一切,但是她沒有去找公爵,而且至死不肯與他和好。
內莉下葬後,我們回到家,我和娜塔莎信步走進花園。天氣很熱,陽光明媚。一星期後他們就要走了。娜塔莎抬起她那異樣的目光長時間地注視着我。
「萬尼亞,」她說,「萬尼亞,真是做了一場夢啊!」
「什麼一場夢?」我問。
「一切,一切,」她答道,「這整整一年裡發生的一切。萬尼亞,我為什麼要把你的幸福也給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