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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到過這點,就是說,甚至到現在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話又說回來,問題在於史密斯那妞本人是世界上最沒有理智和最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是一個不能用常理推斷的女人;你只要想想所有的情況:要知道,這是一種浪漫主義——這一切乃是一種超然物外的胡閙,非但沒有任何道理,而且達到了瘋狂的程度。就拿一件事說吧:從一開始,她幻想的就只是一種類似於人間天堂的東西,周圍有天使在翱翔,她捨身忘我地愛上了一個人,而且無限地信任他,我相信,她後來之所以發瘋,倒不是因為他不愛她而且拋棄了她,而是因為她看錯了人,而這人居然會欺騙她和拋棄她;而是因為她心目中的天使變成了臭狗屎,而這堆臭狗屎還居然唾棄她,使她陷于萬劫不復的境地、她那浪漫主義的、瘋狂的心受不了這個劇變。此外還有她那說不出的氣惱:你明白嗎,多氣人啊!因為這淒慘的遭遇,而主要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因此她才以無限的輕蔑與他一刀兩斷。她與他斷絶了一切關係,撕毀了所有的檔案;她唾棄了金錢,甚至忘了這錢並不是她的,而是她父親的,她不要錢,把錢視同糞土,她想用她的博大胸懷來壓倒欺騙她的騙子,為的是可以把他看作賊,因而有權一輩子蔑視他,當時,她可能還說過,過去,她一度被稱為他的妻子,她認為,這無異是奇恥大辱。我國不時興離婚,但實際上①他倆是離了,既然離了婚,她怎能向他請求幫助呢!你想想,她這瘋子都快死了,還對內莉說:別去找他們,要幹活,哪怕凍死餓死,也不要去找他們,不管是誰來叫你(就是說這時候她還幻想會有人來叫她去,不去,就多了一個報復的機會,用輕蔑來壓倒前來叫她的人——一句話,她不是以麵包果腹,而是以怨懟和幻想來苦度歲月)。老夥計,我從內莉的嘴裡問出了許多情況;甚至現在,有時候我還旁敲側擊地問她。當然,她母親有病,有癆病;而這病最能助長病人的怨懟和惱怒;但是話又說回來,我有把握,我是通過布勒諾娃的一個親家知道的,她給公爵寫過信,是的,給公爵,給公爵本人....」
「寫過信!把信送去了?」我焦急地叫了起來。
「問題就在於我不知道這信有沒有送去。有一回,史密斯那妞碰到了乾親家(記得布勒諾娃家有個塗脂抹粉的小妞嗎?——這小妞現在進了管教所),她請她把這信捎去,而且這信她已經寫好了,但是她沒交給她,又要回去了;這事發生在她死以前三星期....這事是舉足輕重的,既然有一回她下過決心要送去,雖然又收回來了,那,反正一樣:她也可能第二次再派人送去。因此,她有沒有把這封信送去——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有理由假定,她沒有送出去,因為公爵確鑿無疑地知道她在彼得堡,而且住在哪裡,那似乎已經是在她死以後的事了。他想必很高興!」
「是的,我記得,阿廖沙提到過一封信,他收到這封信後高興極了,但是這還是在不多久以前,一共才有這麼兩個月吧。好了,後來,後來怎麼樣呢,你跟公爵的事到底怎樣了呢?」
「我跟公爵的事怎麼樣了?你要明白:我雖然心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沒一點真憑實據——不管我怎麼挖空心思地找,還是一樣也找不到。情況危急!必須到國外去調查,可國外又在哪兒呢?——不知道。我當然明白,我面臨一場拚搏,我只能旁敲側擊地嚇唬他,裝出一副我知道的東西比我當真知道的要多....」
「嗯,那又怎麼樣呢?」
「他沒上我的當,不過他害怕了,心驚膽顫直到現在還直打鼓。我們碰過幾回頭;他裝出一副可憐相!②有一回,他跟我套近乎,開始主動向我交代了一切。這還是在他以為我什麼扶知遇的那時候。他說得很好,很有感情,也很坦率——不用說,他在信口開河,胡謅。這時候,我心裡就有數了,他怕我倒底怕到了什麼程度。有個時期,我在他面前假裝是十足的笨蛋,可是又顯出我在耍滑頭。我開始破綻百出地嚇唬他,也就是說我故意露出破綻;故意對他發橫,要挾他——嗯,這都是為了讓他把我當作笨蛋,讓他給我多少透露點真情。可是給這混帳東西識破了!又有一回,我假裝喝醉了酒,也沒搞出什麼名堂:真狡猾!老夥計,你明白個中隱情嗎,萬尼亞,我老想弄清楚他怕我怕到了什麼程度,其次,我要向他表演出,我知道得比我當真知道的要多....」
①原文是拉丁文。
②原文是「裝成一副拉撒路的樣子」。源出《新約·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三十一節。
「嗯,最後怎麼樣呢?」
「毫無結果。必須有證據,有事實,可是我一無所有。不過有一點他心裡明白,我起碼可以製造醜聞。當然,他怕的也只是醜聞罷了,何況他開始在這裡攀高枝了。你知道他要結婚了嗎?」
「不知道....」
「明年就結婚!未婚妻還在去年他就看中了;當時她才十四歲,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好像還戴着圍嘴呢,這可憐的丫頭。她的兩位高堂很高興!你明白嗎,他多麼需要他的妻子已經死了啊?一位將軍的千金,一個有錢的小姑娘——有許多錢!萬尼亞老弟,咱倆是永遠結不了這樣的婚的....就有一樣我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馬斯洛博耶夫握緊拳頭,猛擊了一下桌子,「這就是兩星期前,我中了他的圈套....這混帳東西!」
「怎麼會這樣呢?」
「就這樣嘛。我看到,他心裡明白,我手裡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此外,我心裡也感到這事拖的時間越長,他就會越快地發現我拿他束手無策。因此我只好同意收下了他的兩千盧布。」
「你拿了兩千盧布!....」
「是銀盧布,萬尼亞,我咬牙收下了。唉,這麼一件大事何止值兩千啊!收下它多丟人啊。我站在他面前,似乎蒙受了奇恥大辱;他說:馬斯洛博耶夫,您過去給我辦了不少事,我還沒給您報酬哩(對我過去做的事,他早就如約付給了我一百五十盧布),嗯,我現在要走了;這裡有兩千盧布,因此;我希望,現在咱倆的事已經一了百了了。我只好回答他:『一了百了啦,公爵』,可是我連抬頭看看他那副德行都不敢;我想:他臉上現在一定活畫出這麼一副表情:『怎麼樣,拿得夠多了吧,僅僅因為我心腸好才給了你這傻瓜!』我都不記得當時我是怎麼離開他出來的了!」
「要知道,這樣做是卑鄙的,馬斯洛博耶夫!」我叫道,「你對內莉做了什麼啊?」
「這不僅卑鄙,簡直令人髮指,簡直太惡劣了....這....這....簡直沒法形容!」
「我的上帝!要知道,他起碼也應該使內莉的生活有個保障呀!」
「可不是嗎。用什麼來迫使他這樣做呢?嚇唬他?他不見得就怕了,因為我已經拿了錢。我自己,自己向他承認了,我嚇唬來嚇唬去也就值兩千銀盧布,我自己給自己開了這個價!現在又能用什麼嚇唬得了他呢?」
「難道,難道內莉的事就這樣完了?」我几乎絶望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