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內莉終於覺得不對勁了,只能把她送回房間。老爺子很害怕,也很懊惱,悔不該讓她說這麼多話的。她好像老毛病犯了,彷彿不省人事似的。她這種舊病復發已閙過好幾回了。這次發作完以後,內莉堅決要求見我。她有話要跟我一個人說。她再三央求,以致這次大夫也主張應當滿足她的願望,於是大家都走出了房間。
「是這麼回事,萬尼亞,」就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內莉說,「我知道,他們以為我會跟他們一起走;但是我是不會走的,因為我不能走,我準備暫時留在你身邊,因此,我要把這事告訴你。」
我開始勸她;我說,在伊赫梅涅夫家,大家都很喜歡她,把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而且大家會非常捨不得她的。再說,住我那兒,她會覺得很不方便的,雖說我非常愛她,但是沒辦法,只好分手。
「不,不成!」內莉固執地答道,「因為最近我常常夢見媽媽,而且她讓我別跟她們走,要留在這裡;她說我撇下外公一個人,罪孽就大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還一個勁地哭。我要留在這兒侍候外公,萬尼亞。」
「但是你外公不是已經死了嗎,內莉,」我詫異地聽完了她的話,說道。
她想了想,定睛看了看我。
「萬尼亞,你再告訴我一遍外公是怎麼死的,」她說,「全都告訴我,什麼事也不要漏掉。」
我對她的這一要求感到很詫異,不過我還是詳詳細細地向她重述了一遍。我疑心她在說胡話,起碼,舊病復發後,她的腦袋還沒完全清醒。
她注意地聽完了我的敘述,我記得,在我講的時候,她那黑眼睛閃耀着湧苦的、激動的光芒,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屋裡已經黑了。
「不,萬尼亞,他沒有死!」她把我的話都聽完了,又想了想,然後堅決地說道。「媽媽最近常常向我說到外公,可是我昨天對她說『外公不是死了嗎』的時候,她很傷心,哭了,她告訴我外公沒有死,是人家放意說他死了的,他現在在要飯,『就像咱倆過去常常要飯一樣,』媽媽說,『他常常在老地方要飯,就是咱倆頭一次遇到他,我趴在他腳下,阿佐爾卡認出了我的那地方....』」
「內莉,這是夢呀,是病人在做夢,因為你現在有病呀,」我對她說。
「我自己也老想,這不過是夢,」內莉說,「因此我沒對任何人說。我想把這一切就告訴你一個人。但是今天,你沒來,我就睡着了,我居然夢見廠外公。他坐在他家裡等我,他的樣子是那麼可怕,那麼瘦。他說他已經有兩天什麼東西也沒有吃了,阿佐爾卡也什麼都沒有吃,他很生我的氣,責備我。他還對我說,他一點鼻煙也沒有了,而沒有鼻煙他是活不下去的。萬尼亞,這倒是真的,他這話過去就對找說過一次,也就是媽媽死了,我去看他的時候。當時他病得很重,几乎不省人事。因此我今天一聽到他說這話,我就想,我要去討錢,站在橋頭,討到錢後就去給他買麵包,買煮熟的土豆和鼻煙。彷彿我就站在那裡向人討錢似的,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來走去,他遲疑了一下,便向我走過來,看了看,把我討到的錢統統拿走了。他說,這是買麵包的,現在再去要點買菸的錢。我討到了錢,他就過來把錢搶走了。我對他說,他不向我拿,我也會把錢統統給他的,決不給自己藏一文錢。他說:『不,你會偷我的東西的;連布勒諾娃也跟我說過你是小偷,因此我再不讓你上我那兒去了,決不。還有一個五戈比的鋼(釒崩)兒你藏哪兒啦?』因為他不相信我,我哭了,可是他根本不理我,還是一個勁地嚷嚷:『你偷了一個五戈比的鋼(釒崩)兒!』說罷就開始打我,就在那兒橋頭,打得可疼了。我就大哭....萬尼亞,因此現在我想,他一定還活着,一個人在什麼地方走來走去,等我上他那兒去哩....」我又開始勸她,勸她不要相信莫須有的事,末了她好像給我說服了。她回答說,她現在就怕睡着,因為一睡着就會夢見外公。末了,她緊緊地擁抱了我....
「不過,我還是不能離開你,萬尼亞!」她用她的小臉蛋貼著我的臉,說道,「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能跟你分開。」
全家上下都給內莉的這次舊病復發嚇壞了。我把她的種種夢幻告訴了大夫,並斬釘截鐵地問他,他到底對她的病怎麼看。
「暫時還無可奉告,」他一邊考慮一邊答道,「眼下我還在猜測、思考和觀察,但是....一切都不能肯定。總的說,要康復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會死。這話我沒有告訴他們,因為您硬要我說,我就說了,但是我很後悔,我建議明天進行一次會診。會診以後這病會有轉機也說不定。但是,我很可憐這小姑娘,就像可憐我的女兒一樣....多可愛,多可愛的小姑娘啊!瞧她的腦子多活躍呀!」
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尤其着急。
「萬尼亞,我想到這麼一個主意,」他說,“她非常喜歡花。你猜怎麼著?等她明天一醒過來,咱們就用鮮花來迎接她,就像她今天說的她和那個亨裡希把房間佈置起來歡迎她媽媽一樣....瞧她說這話的時候多激動呀...."
「就因為太激動嘛,」我回答,「激動現在對她有害....」
“不錯,但是愉快的激動是另一回事!要相信,余愛的,要相信我的經驗,愉快的激動是不要緊的;愉快的激動甚至能包治百病,有利於健康...."
一句話,老爺子想出來的這主意把他自己完全迷住了,他一想到答主意就得意非凡。要不同意他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我問了大夫的意見,但是大夫還沒來得及考慮好,老爺子已經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跑出去辦這事去了。
「告訴你吧,」他臨走時對我說,「離這兒不遠有個花洞子;這花洞子很闊氣。花匠們出售鮮花,可以上那買,而且非常便宜!....甚至便宜得讓人吃驚!你可以把這事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打個招呼,要不她會馬上生氣的,怪我亂花錢....嗯,就這麼回事,朋友:你現在上哪?你不是完稿了嗎,幹嗎還要急着回家?就住我們這兒吧,在樓上,在那間亮堂堂的小房間裡:記得嗎,跟從前一樣。你的床墊和床——一切都保持原樣,沒動過。你會像法國國王一樣睡得又甜又香的。怎麼樣?別走啦。明天早點兒醒,等花一拿來,咱倆就在八點前把整個房間佈置好。娜塔莎會來幫忙的:要知道,她的審美力比咱倆都強....嗯,你同意嗎?願意在這裡住一宿嗎?」
終於決定了,我留在這裡過夜。老爺子把買花的事辦妥了。大夫和馬斯洛博耶夫也告辭走了。伊赫梅涅夫家睡得早,十一點就睡了。臨走時,馬斯洛博耶夫若有所思,他有話要跟我說,但是決定推遲到下一回再說。我向兩位老人道別後就上樓到我從前住過的那間亮堂堂的小房間裡去了,使我驚奇的是我又在那裡看見了他。他正坐在小桌旁翻閲一本書,在等我。
「半道上又回來了,萬尼亞,我想,還不如現在說好。坐。你知道嗎,這事真渾,真讓人惱火....」
「到底是什麼事?」
「你那公爵真是個卑鄙小人,還在兩星期前就把我氣得夠嗆;氣得我到現在還一肚子氣。」
「怎麼,怎麼回事?難道你跟公爵還有來往?」
「哼,瞧你現在說的:『怎麼,怎麼回事?』倒像上帝知道是怎麼回事似的。你呀,萬尼亞老弟,你就跟我那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一樣,總之,跟那些討厭的娘們沒兩樣....我最討厭娘們了!....一聽見烏鴉叫——立刻就『怎麼,怎麼回事?』」
「你別生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