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頁
「內莉剛剛睡着,可憐的孩子!」她急忙向我悄聲道,「看在上帝分上,別吵醒她!不過我那寶貝兒身體太弱啦、我們都替她擔心。大夫說,眼下還不要緊。可是從您那位大夫嘴裡又能問出什麼來呢!伊萬·彼得羅維奇,您這樣不是作孽嗎?我們一直在等您,等您來吃飯....要知道.您有兩天兩夜沒來啦!....」
「但是,我前天不就跟你們說過這兩天我來不了嗎,」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悄聲道,「我得把那篇東西寫完呀....」
「你不是答應今天來吃午飯的嗎!為什麼不來呢?我的小天使內莉還特意下了床,我們讓她坐在安樂椅裡,把她抬出來吃飯。她說:『我要跟你們一起等萬尼亞』,可是我們的萬尼亞就是不來。要知道,都快六點啦!您上哪浪蕩去了?你們呀,都是些浪蕩鬼!你們讓她太傷心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勸她才好了....幸虧睡着了,我的小寶貝兒。再說,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又進城了(回來喝茶!);就我一個人,瞎折騰....伊萬·彼得羅維奇,他找到工作啦;不過我一想到在彼爾姆①,心就涼了半截....」
「娜塔莎呢?」
「在小花園,我那寶貝兒,在小花園!去找她吧....不知道怎麼搞的,她也是這副模樣....我真有點不明白了....唉呀,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心裡好難過呀!她硬說她很開心,而且心滿意足,但是我不信....去找她吧,萬尼亞,然後再來悄悄告訴我她到底怎麼啦....聽見了嗎?」
但是我已經不在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嘮叨了,我跑進小花園。這小花園與這座房子相毗鄰;長寬各約二十五步,草木茂盛,遍地蒼翠。園中有三顆高大的枝葉婆娑的古樹,幾顆小白樺樹,幾叢丁香和金銀花,有一角種着馬林果,種着兩畦草莓,還有兩條窄窄的羊腸小道十字交叉地穿過花園。老爺子對這座小花園非常得意,硬說園子裡不久就會長蘑菇。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內莉愛上了這小花園,她常常坐在安樂博裡給抬出來,放在花園的小徑上,現在,內莉已經成了全家的寵兒。但是瞧,娜塔莎就在這裡;她高高興興地歡迎我,並向我伸出手來。她多瘦呀,臉色多蒼白呀!她也大病初癒。
①彼爾姆靠近西伯利亞,在俄羅斯歐洲部分的東部。
「全完稿了,萬尼亞?」她問我。
「完稿了,完稿了!徹底自由了,整個晚上都沒事兒了。」
「好,謝謝上帝,趕稿子了?撕了重寫了?」
「有什麼辦法呢!不過這倒不要緊。我都練出來了,寫作時高度緊張,神經綳得很緊;我的想象力倒更清晰,感受也更深、更生動,甚至文思泉湧,欲罷不能,因此寫作雖然緊張,效果倒還不錯。一切都很好....」
「唉,萬尼亞,萬尼亞!」
我發現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娜塔莎非常熱衷於我的文學成就和我的名聲。我最近一年發表的作品,她都讀了,還常常問我下一步的創作計劃,關心評論我的每篇文章,看了有些文章還很生氣,她一定要我在文壇上出人頭地。她的這一心願說得非常強烈、非常堅決,她目前的傾向甚至使我感到驚奇。
「你這樣寫下去會文思枯竭的,萬尼亞,」她對我說,「你這樣彈精竭慮,總有一天會文思枯竭的;此外,健康也可能給毀了。就說C***吧,他兩年之內寫來寫去還是那部中篇小說,而N*花了十年工夫就寫了一部長篇①。然而他們的作品卻是那麼精雕細琢,寫得那麼精緻!找不出一點馬虎大意的地方。」
「是的,他們的生活有保障,他們寫東西沒有期限;而我是匹拉郵車的鴦馬!好了,這一切都是廢話!別談它了,我的朋友。怎麼樣,沒什麼新聞嗎?」
「可多啦。第一,他來信了。」
「又來信了?」
「又來信了。」她說罷,遞給我一封阿廖沙的信。這已是分別以後的第三封信了。第一封還是從莫斯科寫來的,他寫這封的時候好像有病,寫得顛三倒四。他告訴她說,由於各種情況都湊到一起了,他無論如何沒法像臨別時所設想的那樣從莫斯科回到彼得堡來。他在第二封信裡又急着通知我們,他將於日內回到我們這兒來,以便儘快同娜塔莎結婚,並說這已經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的、然而從全信的口氣看,他分明處在一種絶望狀態,外人對他施加的影響已經使他身不由己,他已經不再相信他自己了。他還順便提到了卡佳,說卡佳是他的上帝,只有她一個人在安慰他和支持他。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他現在寄來的第三封信。
①此處可能指列夫·托爾斯泰和岡察洛夫。托爾斯泰間隔兩年才發表了他的三部曲《童年》(一八五二)和《少年》(一八五四);岡察洛夫寫《奧勃洛摩夫》則花了十年時間(一八四九—一八五九),陀思妥耶夫斯基經常抱怨他的寫作時間太倉促。一八七
0年,他在給伊萬諾娃的信中寫道:「您信不信,我有十分把握,如果能像岡察洛夫、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那樣保證我有兩三年的時間來寫這部長篇小說,那麼我會寫出這樣一部作品,即使過一百年也會有人談論它」
信寫了兩張紙,寫得既斷斷續續,又顛三倒四,寫得既急促而又潦草,信上還掉了幾滴墨水和眼淚。信一開頭就說,他阿廖沙要與娜塔莎脫離關係了,勸她忘了他吧。他極力證明,他們的結合是不可能的,外來的敵對影響太大了,最後勢必至于:他和娜塔莎在一起也決不會幸福,因為他倆不般配。但是寫到這裡,他又忍不住了,拋開了他自己在前面的議論和論證,既沒有撕掉,也沒有划去信的前半部分,而是突如其來他立刻坦白承認,他有罪,對不起娜塔莎,他這人完蛋了,他無法違抗也來到鄉間的他父親的意願。他寫道,他無法麥達他的內心有多麼痛苦;接着他又承認他完全意識到他是能夠讓娜塔莎幸福的,寫到這裡,他又突然開始論證他倆是完全般配的;他堅決地、憤然批駁了他父親的論據;他在悲觀失望中描繪了他同娜塔莎一見結合,他倆將會相親相愛、白頭偕老的幸福情景,他詛咒自己的軟弱,於是乎——永別了!這封信是痛苦地寫成的;他寫這封信的時候顯然忘乎所以,情不自禁;我讀後潸然淚下....娜塔莎又遞給我另一封信,是卡佳寫的。這封信跟阿廖沙的信裝在同一個信封裡,但卻單獨封好了,一起寄來的。卡佳寫得相當簡短,用寥寥數行告訴娜塔莎,阿廖沙的確很悲傷,常常哭,似乎很絶望,甚至還生了點小病,但是有她在一起,他一定會幸福的。順便說說,卡佳極力向娜塔莎說明,請她千萬別誤會,似乎阿廖沙很快便得到了寬慰,似乎他的悲傷是逢場作戲,不嚴肅。卡佳補充道:「他永遠不會忘記您,也永遠不可能忘記您,因為他不是這樣一顆心,他無限地愛您,因此,如果他有朝一日不愛您了,或者他有朝一日在想到您的時候不難過了,那麼為此我也會立刻不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