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為什麼偏偏出現在門口呢?」我想,接着我忽地詫異地發現她穿著小皮襖(這是我剛買的;一個我認識的做買賣的老太婆上門兜售,有時候還答應賒帳,於是我就買下了它);由此可見,她正準備出門,到什麼地方去,或許都已經把門打開了,可是這時癲癩病突然向她襲來。她想上哪呢?當時,她是不是已經神志不清了呢?
然而,她的燒並沒有退,很快又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狀態,說起了胡話。她住到我這裡來以後已經發過兩次病,但是每次都平安無事,現在她倒像發熱病似的。我陪她坐了大約半小時,後來我搬了幾把椅子靠在沙發旁,挨着她和衣躺下,以便她一旦叫我,可以很快醒來。我沒有把蠟燭吹滅。我入睡前,又抬起頭來看了她許多遍。她面容蒼白;嘴唇因發燒而乾裂了,嘴上還有血跡,大概是摔倒時碰傷的;她臉上驚懼的表情和某種痛苦的憂傷尚未退去,甚至睡夢中也彷彿滿臉痛苦,一臉憂傷。我拿定主意,如果她的病情惡化,明天一定儘早去請大夫,我擔心她可別當其害起熱病來。
「一定是公爵把她嚇壞了!」我想,渾身不寒而慄,猛地想到公爵所說把錢甩到他臉上去的那女人。
第四部 第02章
過了二星期;內莉逐漸康復。她沒有害熱病,但是病得很重。她病癒下床,已是四月底,那天陽光燦爛,風和日麗。正當復活節的前一周。 可憐的孩子!我沒法按以前的順序來繼續說這個故事了。時至今日,當我把所有這段往事記載下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然而至今,每當我想起這張又瘦又黃的小臉蛋,想起她那黑黑的眼睛射出的鋭利的、久久的目光時,我就不由得心如刀割。當時,我們常常兩相廝守,她躺在床上看著我,久久地看著我,彷彿在叫我猜她的小腦瓜裡到底在想什麼似的;但是,她看到我不肯猜,看到我依舊是那種莫名其妙的樣子,就悄悄地,彷彿在心中莞爾一笑,突然親切地向我伸出手來,她的小手發燙,小手上長着乾瘦的手指頭。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至今我也不清楚這顆病態的、受盡折磨和受盡侮辱的小傢伙的心的全部秘密。
我覺得我說著說著就要離題了,但是這時我願意想的只有一個內莉。說來也怪:現在,當我獨自躺在病床上,被我摯愛和深深愛着的所有人拋棄——現在,有時候,有一件當時對我來說常常很不起眼,而且很快就被遺忘的小事,卻會驀地浮上我的心頭,而且驀地在我心中取得完全不同的意義,這意義是完整的,它向我說明了我至今無法理解的事。
她犯病的最初四天,我和大夫非常替她擔心,但是到第五天,大夫把我拽到一邊,對我說不用擔心了,她一定會好起來的。這大夫就是我早先認識的那個老單身漢,他既是個老好人,又是個怪人,也就是在內莉第一次發病的時候我請他來看病,脖子上掛了一枚其大無比的斯坦尼斯拉夫勛章,因而使內莉感到非常吃驚的那大夫。
「那麼說,根本用不着擔心啦!」我歡天喜地道。
「是的,她馬上就會好起來的,但是以後會非常快就死的。」
「怎麼會死呢!究竟為什麼呢!」我叫道,被這樣的判決簡直嚇傻了。
「是的,她一定會非常快就死的。這女孩有先天性心臟病,一有風吹草動,一出現不利情況,她就會重新躺倒。那時候說不定還會好,但是以後又會病倒,直到死去。」
「難道就沒法救她了嗎?不,這不可能!」
「不過,這是肯定的。然而,倘使能夠除去種種不利情況,過一種安逸而又平靜的生活,心情舒暢,這孩子也許會死得晚一點,甚至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意料不到的....非正常的利奇怪的....一句話,她的病也許還有救,但是,這必須綜合許許多多有利情況才會出現,但是要徹底得救——辦不到。」
「但是,我的上帝,現在怎麼辦呢?」
「遵從醫囑,過平靜的生活,按時服藥,我發現這姑娘很任性,說翻臉就翻臉,甚至會挖苦人;她硬不肯按時服藥,剛纔她就斬釘截鐵地拒絶服藥。」
「是的,大夫。她的確有點怪,但是我認為,這都是疾病刺激所致。昨天她就很聽話;可是今天我讓她吃藥的時候,她好像無意中把湯匙給碰翻了,藥也全灑了。當我想重新調藥的時候,她竟把一盒藥全從我手裡搶了去,使勁摔到地上,接着便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不過,看來,好像不是因為硬讓她吃藥的緣故,」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嗯!刺激①。過去遭受過種種大的不幸(我曾經把內莉遭受過的許多事詳細而又坦率地告訴了大夫,我講的情況使他感到很吃驚),這一切都有關係,這病即由此而來。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服藥,她必須服藥。我這就去再一次努力開導她必須聽從醫囑....說得一般點....就是必須吃藥。」
我們兩人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我倆談話就是在那裡進行的),大夫又走到病人床邊。但是內莉好像聽見我們說話了:起碼,她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向我們倒過耳朵,一直在注意聽。我從半開着的門縫裡發現了這點;當我們向她身邊走去時,這小滑頭便噌地鑽進了被窩,並且帶著一種嘲諷的微笑看了看我倆。在發病的這四天,這可憐的孩子瘦多了:眼睛塌了下去,高燒仍舊沒有退。她那副淘氣的樣子,以及尋釁找碴的閃閃發光的眼神,跟她那臉顯得很不般配,也顯得更怪了,這使大夫(彼得堡所有德國人中心腸最好的一位)感到十分驚訝。
他一本正經地,但是又儘可能地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些,用一種既親切又非常和藹可親的口吻來說明為什麼必須服藥,以及服了藥後就會好起來的道理,因此每個病人都應當服藥,等等。內莉本想抬起頭來,但是突然,看來,完全無意似的,手一動,碰着了湯匙,於是一芍藥又統統灑到地上。我相信,她這樣做是故意的。
「這樣不小心可不好,」老頭心平氣和地說道,「不過我懷疑,您這樣做是故意的,這就沒法誇您了。但是....一切還可以輓救,藥還可以再調。」
內莉衝他的臉格格格地笑起來。
大夫胸有成竹地搖了搖頭。
「這就很不好了,」他一面重新調藥,一面說道,「很,很不好。」
「請您別生我的氣,」內莉回答,欲罷不能地極力不讓自己再笑出來,「我一定吃藥....那您愛我嗎?」
「您要是規規矩矩吃藥,我會非常愛您的。」
「非常?」
①原文是外來詞(源出法文)。
「非常。」
「那現在不愛?」
「現在也愛。」
「我想親親您,您肯親我嗎?」
「是的,您聽話,我就親您。」
這時內莉又憋不住笑了起來。
「病人的性格很活潑,但是現在——這是一種神經質和任性,」大夫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對我悄聲道。
「唉,好啦,我喝藥,」內莉驀地用虛弱的聲音叫道,「但是將來我長大了,成了大人,您會娶我做妻子嗎?」
大概,她對這個異想天開的淘氣覺得很好玩;在等候不無驚訝的大夫作出回答時,她的兩眼在閃閃發光,兩片小嘴唇堆滿了笑意。
「是的是的,」他答道,對這個新的任性的想法不由得微微一笑,“是的是的,如果您能成為一個既善良又有教養的姑娘,非但聽話,而且....
「吃藥?」內莉介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