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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蓮娜好像半死不活似的。我解開她的衣扣,往她臉上噴了些水,就把她放到沙發上。她開始發燒,說胡話。我望着她那蒼白的小臉,她那沒有血色的嘴唇,原先梳攏得很整齊,還抹了油,現在卻歪到了一邊的漆黑的頭髮,望着她那身打扮,以及衣服上還殘留着的幾個粉紅色的蝴蝶結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這事有多醜惡啊!苦命的孩子!她的病越來越重了!我寸步不離地守護着她,並且拿定主意今晚不去看娜塔莎了。有時候,葉蓮娜抬起她那長長的睫毛,看著我,久久地、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彷彿在辨認我到底是誰似的。已經很晚了,大概有午夜十二點多了吧,她才睡着。我也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睡着了。
第二部 第08章
我起得很早。整整一夜,几乎每隔半小時,我就醒來一次,走過去看看我那可憐的小客人,仔細觀察她的病情。她一直在發燒,迷迷糊糊,似乎在說胡話。但是快要天亮的時候,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我想,這是個好徵兆,但是早上醒來後,我決定,趁這可憐的孩子濃睡未醒,快跑去清位大夫來。我認識一位大夫,是個獨身的、好心腸的老頭,不知從何年何月起,他就住在弗拉基米爾街,他有個女管家,是德國人,兩人住在一起,相依為命。我想去找的就是他。他答應十點鐘上我那兒去。我去找他的時候才八點。我非常想傾路去看看馬斯洛博耶夫,但是轉而一想又改了主意:他大概從昨天躺下後還沒醒,再說葉蓮娜可能會醒的,醒來後看不見我,卻看見自己睡在我的房間裡,說不定會害怕的。因為有病,她可能會忘記:她是什麼時候,又是怎樣跑到我這裡來的。 正巧,我進屋的時候,她醒了。我走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她覺得怎麼樣?是不是好些了?她沒有回答,但是卻用那雙會說話的黑眼睛盯着我,看了很長時間。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到,她什麼都懂,什麼都記得。她之所以不回答我,也許是因為老習慣。無論是昨天還是前天她來看我的時候,對於我的某些問題,她都不置一詞,僅僅用她那執着的目光久久地看著我的眼睛,這目光中除了困惑和強烈的好奇以外,還有一種奇怪的自尊心。現在,我在她的目光中卻發現一種剛烈,甚至好像不信任。我想伸過手去摸摸她的頭,看她是不是發燒,阻是她卻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把我的手輕輕推開了,接着便轉過身子,面對牆壁,不再理我。為了不打擾她,我離開了她,走到一旁。
我有一個大銅壺。我早就用它來代替茶炊,用來燒水。我有木柴,看門人一下子給我背來了很多木柴,夠燒四五天的。我點上爐子,弄來了水,坐上了銅壺。又在桌上擺上我的茶具。葉蓮娜向我轉過身來,好奇地看著這一切。我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但是她又別轉了身子,一言不發,不理我。
「她究竟為了什麼事在生我的氣呢?」我想,「這小姑娘也真怪!」
我認識的那位老大夫果然如約在十點鐘來了。他用德國人固有的辦事認真、仔細的態度檢查了病人,說雖然病人在忽冷忽熱,但是並沒有特別的危險,這就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他又補充說,她想必有其他慢性病,比如心律失常這一類,「但是這點須要進行特別的觀察和檢查,現在她並無危險。」他給她開了點藥水和藥面,多半出於習慣,而不是出於需要,並區立刻開始向我問長問短:她怎麼會上我這裡來的?與此同時,他又驚訝地打量着我的房間。這老頭的話真多,把人煩死了。
葉蓮娜對他的態度使他吃了一驚;他給她號脈的時候,她竟把手硬縮了回去,而且不肯把舌頭伸給他看。他提了許多問題,她一句話也不回答,但是一直緊盯着他那掛在脖子上、晃來晃去的很大的斯坦尼斯拉夫勛章①。「她的頭一定很疼,」老頭說,「但是瞻她那副模樣兒!」關於葉蓮娜的身世,我認為無須告訴他,只推托說來話長,支吾過去了。
「如果有事,通知我一下就成,」他臨走時說,「而現在,並無危險。」
①掛在脖于上的應是頒發給沙俄文職官員的二等斯坦尼斯拉夫勛章。
我拿定主意要整天陪着葉蓮娜,並且要儘可能少地把她一個人留下,直到痊癒。但是我知道,娜塔莎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因久候不至,她們一定十分焦急,因此我決定寫封信經由市郵局寄去,告訴她我今天不能去看她了。可是寫信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卻不行。有一次娜塔莎病了,我曾經寫過一封信告訴她,後來她親自求我從今以後永遠不要再給她寫信了。「老頭一看到你的信就皺起了眉毛,」她說,「他很想知道信上說什麼,但是,怪可憐見的,他又不好問,鼓不起勇氣。因此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再說,小老弟,你的信只會使我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十來行字頂什麼用呀!我要詳詳細細問你,你又不在。」所以我只給娜塔莎一個人寫了信,當我去藥房買藥的時候,就順便把信給寄了。
這工夫,葉蓮娜又睡着了。她在睡夢中微微呻吟,時不時發出一陣陣顫慄。大夫猜對了:她的頭在劇痛。有時候,還輕輕地喊出聲來,不時驚醒。她睜眼看我時,甚至很懊惱,似乎對我的關切特別難受似的。說實話,我對此感到很痛苦。
十一點,馬斯洛博耶夫來了。他心事重重,又似乎心不在焉;他僅是順道來訪,坐一會兒就走,他似有要事,急着到什麼地方去。
「我說老夥計,我早料到你的小日子過得不怎麼樣,」他四下打量着,說道,「但是說真的,我沒料到你會住在這麼一日破箱子裡。要知道,這是一口箱子,而不是房間。好吧,就算這沒什麼吧,最糟糕的是,你太愛管閒事了,這些不相干的事會使你分心,會影響你工作的。昨天我們去找布勃諾娃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點。我說老夥計,就我的天性和社會地位來說,我屬於這樣一類人,自己從來不做好事,可是偏愛教訓別人,讓別人去做。現在聽我說:說不定明天或者後天我會來看你的,而你一定要在這個星期天的上午到舍下來一趟。我希望,在此以前,這小姑娘的事已經完全了結了;到時候我要跟你正經八百地談談,因為你的事也得好好管管。這樣過日子是不行的。昨天我還只是稍帶提了一下,而觀在我要跟你一五一十地講個明白。最後,你倒說說:你從我這裡暫時拿點錢去有什麼不光彩呢?」
「別吵啦!」我打斷了他的話,「倒不如說說,你們昨天在那兒是怎麼了結的吧?」
「那有什麼,了結得十分順利,目的也達到了,你懂嗎?現在我沒工夫了。我只是來打聲招呼,說我暫時沒工夫來管你的事;同時順便瞭解一下:怎麼,你要把她送到什麼地方去呢,還是想自己收養?因為這事應三思而行。」
「這事我還沒想好,不瞞你說,我想等你來了商量商量再說。比如說,我有什麼理由收養她?」
「唉,那有什麼,哪怕當傭人呢....」
「求你了,聲音放低點兒,她雖然有病,但是神志完全清醒,她一看見你,我發現,她好像打了個哆嗦。這說明,昨天的事她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