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我好像現在都看到,她的嘴在對我說話,可是她的眼睛裡卻看得出她另有心事,她的老伴也在為這事發愁,茶已經涼了,他還是悶悶不樂地坐在那兒,心事重重。我知道,這當口他們正憂心忡忡,因為跟瓦爾科夫斯基公爵的那場官司,現在變得對他們凶多吉少,此外又出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使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心煩意亂,居然生起了病。那位小公爵(這場官司就是因他而起),約莫五個月前,居然找到了一個機會來看望伊赫梅涅夫。老爺子本來就很喜歡他的心肝寶貝阿廖沙,把他視同己出,前一晌几乎每天都在念叨他。他這次前來,老爺子家當然歡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他就想起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哭了起來。從此,阿廖沙就瞞着他父親常常來看他們,而且來得越來越勤了;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為人正派,胸襟坦蕩,憤然拒絶了人家讓他要多幾個心眼的忠告。他出於高尚的自尊心連想都不願意去想:一旦公爵知道了他的兒子又變成了伊赫梅捏夫家的常客,他會說什麼呢?他打心眼裡瞧不起所有那些荒唐的猜疑。但是老爺子有沒有力量來經受這新的侮辱呢,他並不知道。小公爵几乎每天都要來他們家。兩位老人跟他在一起也覺得很開心。他常常上他們家來,一坐就是整個晚上,甚至到下半夜還賴着不走。不用說老公爵終於知道了一切。出現了流言蜚語,難聽極了。公爵寫了一封不堪入目的信給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侮辱他,而且像過去一樣抓住老問題做文章,斷然禁止他兒子再來拜訪伊赫格涅夫家。這事發生在我上他們家的前兩周。老爺子傷心已極。怎麼連他的娜塔莎這麼一個既天真又高尚的姑娘,也被裹脅進了這件骯髒的誹謗,這件卑鄙已極的事情中去了呢!過去侮辱過他的人,現在又肆意糟蹋起了她的芳名....難道對這一切就善罷甘休不成!頭幾天他由於傷心已極躺倒了。這些情況我都知道。這事的詳細經過我也都聽說了,雖說最近以來我有病,而且抑鬱寡歡,一直臥病在床,杜門不出,已經三四個星期不上他們家了。此外,我還知道....不!我當時只是預感到,知道,但是不相信,除了這件事情以外,他們現在還有一件什麼事,是世界上使他們感到最不安的,當時我正以又痛苦又煩惱的心情留神觀察着這兩位老人。是的,我很痛苦;我怕不幸被我言中,我怕相信,因此想方設法使這一不幸的時刻離我們遠點。然而我也是為這事而來。這天晚上好像有一股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走進了他們家!
「對了,萬尼亞,」他老人家好像清醒過來似的突然問道,「你該不是有病吧?怎麼好長時間不來看我們呢?真對不起:早就想去看你,可是不知怎麼老是這個....」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舒服,」找回答。
「嗯!不舒服!」過了五分鐘,他才重複我的話道。「可不是不舒服嗎!我當時就說過這話,提醒過你,你不聽嘛!嗯!不,萬尼亞,我的小老弟:看來,自古以來繆斯女神①就是餓着肚子坐在閣樓上的,而且還要一直坐下去。可不是嗎!」
是的,老爺子的心情不好,要是他心上沒有傷痛,他是不會跟我談到挨餓的繆斯女神的。我注視着他的臉:他臉皮焦黃,眼神裡似有一種困惑,似有一種疑問,但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顯得有點心神不定,而且異常焦躁。他的妻子不安地抬起頭來看看他,搖搖頭。有一次,他轉過身去,她便偷偷地向我擺了擺頭,讓我看他。
①希臘神話中的文藝女神。
「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①的身體好嗎?她在家嗎?」我問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在家,小老弟,在家,」她答道,好像對我的問題難以回答似的。「她一忽兒就出來看您。可不是閙着玩的!三星期不見面了!她不知怎麼變得有點那個了簡直摸不透她到底是怎麼啦:有病呢還是沒病,真是的!」
她說罷便膽怯地看了看丈夫。
「什麼?她什麼事也沒有,」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樂意而又生硬地插嘴道,「身體很好。就這樣,姑娘家長大了,不再是個娃娃了,不就是這麼回事嗎。誰閙得清姑娘家心裡面有什麼煩惱和怪念頭?」
「唉,可不是怪念頭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種埋怨的聲音介面道。
老爺子閉上了嘴,用手指敲着桌子。「上帝,難道他們中間出了什麼事了?」我害怕地想。
「我說,怎麼樣,你們那裡怎麼樣?」他又開口道,「B在幹嗎?還在寫評論嗎?」
「是的,還在寫,」我回答。
「唉呀,萬尼亞,萬尼亞!」他揮了揮手,最後道,「現在評論又頂屁用!」
房門開了,娜塔莎走了進來。
第一部 第07章
她手裡拿着帽子,進屋後把帽子放在鋼琴上;然後走到我身邊,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她好像想對我說什麼話,說句什麼表示寒暄的話,但是又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倆已經三星期沒見面了。我帶著一種困惑和害怕望着她。這三星期來她發生了多大變化啊!當我看到她那塌陷的、蒼白的臉蛋,像患熱病似的乾裂的嘴唇,兩眼在長而黑的睫毛下閃爍着火熱的光和一切都豁出去了的決心時,我感到一陣心酸。
①娜塔莎的名字和父稱。
但是上帝,她多麼漂亮啊!無論過去還是以後,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像在這不幸的一天那麼漂亮。難道這就是那個,那個娜塔莎,難道這就是那個小姑娘?僅僅一年前,她的兩眼還緊緊地盯着我,一邊聽我讀小說,一邊還跟着我毅動嘴唇,而且吃晚飯的時候還那麼快活,那麼無憂無慮地哈哈大笑,跟她爸爸和跟我開玩笑。難道這就是那個在房間裡,低着頭,滿臉羞得通紅,對我說「我愛你」的娜塔莎嗎?
傳來了雄渾的鐘聲,宣召大家去做晚禱。她打了個寒嘴,老太太畫了個十字。
「你準備去做晚禱嗎,娜塔莎,聽,已經打鐘了,」她說,「快去吧,娜塔申卡①,快去禱告禱告吧,反正很近!同時可以出去走走。老坐在家裡幹嗎?瞧,你臉色多蒼白,像中了邪似的。」
「我....說不定....今天就不去了,」娜塔莎几乎像耳語似的慢騰騰地低聲道,「我....不舒服,」她又加了一句,臉色白得像塊白布。
「還是去的好,娜塔莎;你剛纔不是還想去嗎,而且,瞧,把帽子也拿來了。去禱告禱告吧,娜塔申卡,求上帝保佑你健康,」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勸她道,一面膽怯地望着女兒,好像怕她似的。
「是啊是啊,去吧;再說也可以出去走走,」老爺子也不安地注視着女兒的臉,補充道,「你媽說得對。讓萬尼亞陪你去吧。」
我似乎覺得,娜塔莎的嘴上掠過一絲苦笑。她走到鋼琴旁,拿起了帽子,戴在頭上;她的兩手在發抖。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是無意識的,好像她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麼。父親和母親注意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別了!」她用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說。
「我的天使,什麼別了不別了的,又不是出遠門!哪怕出去讓風吹吹呢;瞧你的臉色多難看。啊呀!我差點忘了(我的忘性真大!)我的天使,我給你做了個護身香囊②,香囊上還綉了一段祈禱文;去年,基輔來了個修女教我的;這段祈禱文正好用得着;我剛綉好。戴上吧,娜塔莎。說不定我主上帝會賜給你健康的。我們就你一個女兒呀。」
①娜塔莎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