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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真奇怪……」高達嘟囔着,一面吃一面打量他們,嘴角憂鬱而嫉妒地抿成一道弧線。「我說,芳妮,你還記得在這裡的一次午餐嗎……很久了!……有阿扎納、迪加瓦,所有我們這夥人……你掉進了池塘。我們給你穿上漁人的長袍,把你打扮成男人,那衣裳你穿著真是合體極了……」
「別說了……」她急促地打斷,毫不掩飾自己的冷淡,因為這些水性楊花的女人,她們的愛情從來都只是過眼雲煙,她們不想去回憶過去經歷了些什麼,也不恐懼將來要遭遇些什麼。
高達正好相反,他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藉著索泰爾納酒的酒勁,他開始大談他那放縱的青春時代,他的愛情戰績及飲酒作樂的本事,聚會、郊遊、劇院舞會、雕塑室的開支、戰鬥及勝利。不過,當他把因為談起這些輝煌的日子而閃閃發光的雙眼轉向他們時,他發現他們正忙着從彼此的唇裡啄葡萄吃,並沒有在聽他講話。
「我說這些是不是讓你們感到厭煩!……噢,當然啦,我讓你們煩得要命……該死!老了就是讓人討厭……」他站起身來,扔下餐巾,衝著餐館喊:「這頓午餐記我的賬,郎古裡老爹……」
他很黯然地走開了,拖着他的腳,好像身患絶症一樣的虛弱。這對戀人久久地注視着金色樹葉下他那佝僂的、長長的背影。
「可憐的高達!……他當然是很難堪的……」 芳妮輕聲說,語調裡帶著溫柔的同情。當葛辛對瑪利亞,一個妓女、模特居然無視高達的痛苦,居然看中了——誰呀?——莫拉特爾,一個無名的畫家,毫無天才,除了年輕之外毫無可取之處而感到忿忿不平時,芳妮笑起來:「哦!你太天真了……你太天真了……」她用雙手捧起他的頭,把它仰放在自己膝上,然後把她的臉貼伏在他的眼睛與頭髮上,就像貼伏在一束花上一樣。
這天晚上,讓第
1次在他情人屋裡過夜,為此,她已經苦惱了三個月:「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你不願意呢?」
「我不知道……這讓我覺得不自在……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是自由的,獨身一人……」
郊遊的疲倦幫助了她,她終於把他誘至拉卡德大街了,那裡離車站是很近的。在一幢看上去豪華、舒適的房子前,一個戴着農婦常戴的帽子、似乎脾氣很壞的老婦給他們開了門。
「這是麥西姆……晚上好,麥西姆……」芳妮撲上去擁抱她,說:「這是他,你知道的,我愛的國王……我終究把他帶來了……快,把燈都點上,讓房子亮起來……」
讓一個人獃在小小的客廳裡,客廳低矮的拱形窗戶上掛着與罩在沙發和幾件上了生漆的傢具上的淺藍絲緞相同布料的窗帘。牆上掛着三四張風景畫,把那單調的帳幔襯得分明而有生氣,每幅畫的邊上都寫着贈言:「獻給芳妮·勒格朗」,「獻給我親愛的芳妮」……
壁爐上放著一個半人高的、高達所雕刻的大理石薩芙,她的青銅像到處都是,葛辛兒時在他父親的書房裡就見過一個。藉著放在雕像旁的一隻蠟燭的光亮,他發現這件藝術品與他的情人之間有某些相似之處,只是雕像更精緻,似乎也更年輕。那全身的輪廓綫,那衣褶下凹凸的身段,那放在膝上的圓潤的手臂,都是他所熟知而親密的;他久久地欣賞着,沉浸在溫馨的回憶中。
芳妮看見他在大理石像前出神地審視着,便用看似隨意的口吻對他說:「有些地方像我,是嗎‧……高達的模特跟我長得很像……」隨後她領他到她的臥室去,麥西姆正滿臉不高興地往獨腳小圓桌上擺放兩副餐具,所有的蠟燭都點燃了,就連帶鏡衣櫥的兩側也點上了,壁爐里美麗的柴火,仍有着初燒時一樣明亮的火焰,就像為正在梳妝打扮準備參加舞會的女人照亮的燈火一樣快樂地燃燒着。
「我覺得在這兒吃飯比較好些,」她笑着說。
讓從沒有看見過一間裝潢得這樣精緻的屋子。看慣了他母親和姊妹們房中的那些路易十六時代的錦緞和稀疏的平紋細布,他根本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溫軟細膩的安樂窩,細木壁板上蒙着精美的絲綢,放在房間盡頭的白色皮毛上的床只不過是比普通的長沙發更寬大些的沙發罷了。
在躑躅漫遊田野、猝遇急雨、日暮時在泥濘不平的小路上艱難跋涉之後,這燈光柔和、溫暖、斜邊鏡子裡映出長長的藍色身影的房間給他以溫柔舒適的感觸。不過,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像一個十足的外省人一樣盡情享受這幽會的快樂時光,那就是女仆的壞脾氣以及當她看他時那種猜疑的目光,以致芳妮不得不把她打發走:「你去吧,麥西姆……我們自己會服侍自己的……」在那女人用力把門帶上出去之後,芳妮說:「別介意,她是看著我太愛你了,所以生我的氣……她說我簡直是不要命了……這些鄉下人,真是沒有分寸,不過她的烹調手藝倒是比她的處事強得多,你嘗嘗這野兔肉。」
她切餡餅,開香檳,光顧着看他吃,自己都忘了吃,她一邊忙碌着,一邊不住地把她常在屋裡穿的、寬鬆的阿爾及爾白色羊毛長袍的袖子輓到肩上,這讓他想起了他們在德蘇勒特家的初次見面。於是,他們擠在一張扶手椅上,共用一個盤子,細談着那天晚上的種種。
「噢!我,」她說,「我一看見你走進來,我就想擁有你……我恨不得立刻就把你摟住帶走,那旁人就不能再佔有你了……你呢‧你見到我時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