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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那兒,還是去我那兒?」她問。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去他那兒比較好,於是把他那遙遠的住址給了馬車伕,在長長的路途中他們很少交談。但她把他的兩手握在她那瘦小冰涼的手中,如果不是她冰冷的手神經質地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他或者要以為她是睡着了,因為她一直仰靠在車廂裡面,藍色窗帘的反光隱隱地映在她的臉上。
馬車在雅各布大街一幢學生公寓前停了下來。有四層高而陡的樓梯要上。「要我抱你上去嗎?」他笑着說,但聲音很低,因為人們都正睡着。她久久凝視着他,目光充滿輕蔑和柔情,是那種一眼便將他的經驗看透的目光,意思很明顯:「可憐的小東西……」
用一種年輕人和南方人的充沛力量,他一把摟住她,像抱小孩一樣抱起她,她有着貴婦人特有的那種細嫩的肌膚,而他是一個強壯高大的青年。他一口氣跑上二樓,為那兩隻涼涼的、赤裸的玉臂沉沉地摟住他的脖子而感到快樂無比。
上三樓的台階開始顯得漫長而無趣。女人的身體鬆弛下來,變得越來越沉。她的鐵皮耳墜起初舒適地、搔癢似地撫摩着他,此刻是沉重而痛苦地漸漸嵌進他的肉裡。
在上四樓時,他像搬運鋼琴的工人一樣喘着粗氣。他差不多不能呼吸了,她卻閉着眼睛呻吟:「哦!親愛的,這多好啊……真舒服……」最後的幾級台階,他是一級一級地挪上去的,彷彿是在爬一個永無盡頭的樓梯,樓梯的牆壁、欄杆、小窗戶成螺旋形不斷向上延伸。他抱著的已不再是一個女人,而是某種可怕的、令他窒息的重物,他恨不得鬆開手,憤怒地扔掉它,冒着使她被摔死在地的危險。
到達狹小的樓梯平台時,她睜開眼,說:「這麼快!……」 但他卻想說,「可算上來了!……」但他並不能說出來,因為他面色慘白,雙手撫摩着好像快要爆炸的胸膛。
這就是在那個清晨陰鬱的灰色中他們爬樓梯故事的始末。
一個六月的夜裡溫柔的肉體和精美的內衣(
1)
他把她留了兩天,兩天後她離去了,留在他印象中的是溫柔的肉體和精美的內衣。除掉她的名字、住址以及「當你想要我時就通知我,我馬上來。」這麼一句話而外,他對她什麼也不知道。
那個小巧精緻、芳香四溢的名片上寫着:
芳妮·勒格朗
拉卡德大街
6號
他把名片壓在玻璃板下,放在上一次外交部舞會的請柬和德蘇勒特家晚會的花裡胡哨的節目單中間,這是他一年中僅有的兩次在上流社會中露面的機會。女人的幻影在這淡淡的幽香中繞着壁爐徘徊了幾日,最後隨香氣一同消散了,而嚴肅、勤奮,特別看不起巴黎的種種誘惑的葛辛始終不曾心血來潮地想要重溫那一夜風流。
外交官考試將在十一月份舉行,他只剩下三個月的準備時間了。考試後他將在外交部工作三四年,然後就要被派到一個很遠的什麼地方去。想到遠行他並不感到害怕,因為作為阿維尼翁的古老家族,葛辛·達芒德家的傳統是希望長子以祖先為榜樣,在他們的激勵和精神庇護下去追求那所謂的「前程」。對這個年輕的外省人來說,巴黎只是他漫漫旅途中的第
1站,因此無論在愛情或友情方面他都不能招惹任何嚴重的牽絆。
德蘇勒特家舞會後一兩個禮拜的一個黃昏,正當葛辛點亮燈、把書攤在桌上、預備開始用功的時候,有人在外輕輕地敲門。門開後他看見一個穿著時髦輕裝的女人,等她撩起面紗他才認出她來。
「你看,是我……我又來了……」
瞥見他向攤開的書本投去焦慮不安的目光,她立即說:「哦!我不會打攪你的……我知道你在準備考試……」她取下帽子,拿出一本《環遊世界》的小冊子,坐下來,一動不動,表面上在專心于她所讀的東西,但他每次抬起眼來總要與她的目光相遇。
說實話,他剋制住不即刻就抱住她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她魅力十足,非常迷人,嬌小的臉孔、低低的額頭、精巧的鼻子、性感而柔和的嘴唇,以及那裹在一件正宗巴黎製造的合體的長裙裡的成熟柔軟的身體。這使她不像舞會那天穿著埃及少女的破衣爛裳那樣令他恐懼。
第
2天早晨她很早就走了,那一禮拜她又來過好幾次,每次進來時她都是面色蒼白,雙手冰冷濕潤,聲音中透着激動。
「哦!我知道我讓你心煩,」她對他說,「我讓你感到厭倦,我應該更驕傲些才是……你不會相信……每個早晨,當我離開你的時候,我都發誓不再來了;可一到夜裡,我又像發瘋了一樣又來了。」
他注視着她,他在輕蔑這女人之中感到快意,而她那種對愛的執着又使他驚異。他此前所認識的女人們,在酒
店或溜冰場遇見的,有些也很年輕很漂亮,但她們愚蠢的笑聲、廚娘似的手、粗鄙的天性和言語讓他心裡感到厭惡,以致她們一走他就要將窗戶打開。在他天真的想法中,他認為所有供人尋樂的女人們都是一樣的。因此他很詫異於竟在芳妮身上發現了那種純真女性的溫柔和矜持,也很詫異於芳妮竟比他在故鄉母親家裡碰到的那些中流社會婦人們更通曉藝術,更見多識廣,這使得他們之間的談話有趣而內容廣泛。
另外,她精通音樂,常常在鋼琴的伴奏下用帶著些倦意卻婉轉悠揚、受過很好訓練的女低音吟唱蕭邦或舒曼的浪漫曲、鄉村歌曲以及貝里雄、勃艮第或庇卡底的小調,她有許多保留曲目可供葛辛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