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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一兩天之間,我躺在沙發上,或者躺在地上,只要偶然我在哪裡躺下也就睡在哪兒。我感到頭昏腦漲,四肢疼痛,思想毫無目的,身體毫無氣力。接下去又是黑夜,漫長而充滿了焦慮和恐懼。等到次日早晨,我企圖坐在床上並想想過去的情況,然而我如何也沒有辦法做到。
上午我躺在床上,想把夜裡的思緒好好整理一下,弄出一些頭緒。在那寂靜的深夜我是不是真的去到花園裡,摸到那個我以為繫著船的地方;我究竟有沒有在樓梯上兩三次昏倒而又甦醒,心中萬分驚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從床上下來的;我究竟有沒有疑神見鬼地感到他正爬上樓梯,而樓上的燈光亦已經熄滅,我正要去點燃呢;究竟有沒有一個人那麼神魂顛倒地說著,笑着,呻吟着,弄得我說不出來的苦惱,甚至使我懷疑這些全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呢;在這間屋子的一個黑暗角落究竟有沒有一座關閉着的熔鐵爐,以及一個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裡面正在火化郝維仙小姐,等等。在我胡亂的思想中忽然一股石灰窯的白色煙霧裊裊而起,把一切想理順的事情全部打亂,最後在煙霧中我彷彿見到有兩個人正盯着我望。
「你們要幹什麼?」我驚慌地問道,「我不認識你們。」
「唔,先生,」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彎下腰來拍拍我的肩膀,答道,「有一件事你得趕快處理一下,我敢說,否則你會被逮捕的。」
「有多少債務?」
「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鎊十五先令六便士。我看,這是你欠珠寶商的賬款。」
「你們想怎麼樣呢?」
「你最好到我家裡去一趟,」此人說道,「我家裡的房屋是很不錯的。」
我想從床上起來並穿好衣服,然後我又看看他們,發現他們已站得離床遠遠的,正在注視着我,而我仍然躺在床上。
「你們看看我現在的狀況,」我說道,「我只要起得來我就會同你們去,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兒。你們一定要把我帶走,我怕會死在路上的。」
也許他們答應了幾句,也許他們爭辯了一下,也許他們還在鼓勵我,說我身體不像我所說的那麼差。那次所發生的事在我腦中留下的只有這點線索。我不知道當時他們究竟幹了什麼,只知道他們沒有把我帶走。
我記得我是在發燒,來人也許因此而離開了。我痛苦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時常因昏迷而失去理智,好像什麼事情都無窮無盡;我神志昏迷,根本分不清現實和我本身。我好像是房屋牆壁中的一塊磚,是造房子的人把我砌進去的,我請求趕快把我從這眼花繚亂頭昏目眩的地方拉開;我又好像成了一台巨大的機器裡的一根鋼軸,架在一座深淵上面碰撞着,旋轉着,我多麼希望這台機器停下來,把我這鋼軸從上面卸下來。這些都是我當時病中情況,是我今天能回憶起來的,在當時也知道一些的情況。比如當時我以為來的人是殺手,有時我和他們格鬥起來,一會兒我又以為他們來都是為了我好,因而全身無力地倒在他們懷抱之中,讓他們扶着我躺下來。特別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我記得當時那些人總是會發生一種情況,因為我在痛苦難挨的病中,他們的形象都變得古裡古怪,甚至會無限地擴大與膨脹;然而,無論這些形象怎麼古裡古怪,遲早總會化成一個形象,那就是喬的形象。
我最嚴重的病情過去了,在病情轉好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切奇怪的形象都已消失,而剩下的一個形象卻再也不變。無論是誰來到我身邊,結果都會變成喬。在深夜我睜開雙眼,看到在床邊的那張大椅子裡坐著的是喬;在白天我又從沉睡中睜開雙眼,看到在窗檯上坐著並且在窗篷下抽着煙斗的人是喬;我要喝些清涼飲料,那只把清涼飲料遞給我的親切的手是喬的手;飲完後我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這時有一張懷有希望、充滿情義望着我的臉,那是喬的臉。
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道:「真的是喬在這裡嗎?」
傳來一句家鄉的口音,那麼親切,那麼熟悉,「是啊,我的老弟。」
「噢,喬啊,你把我的心砸碎吧!你對我發火吧!喬,你來打我吧!你說我忘恩負義吧,千萬別待我這麼好!」
喬看到我認出了他,非常高興地把頭挨着我放在枕頭上,用一隻手臂摟着我的脖子。
「親愛的皮普,我的老弟,」喬說道,「你和我是永遠的朋友,等你身體康復了,我們一起乘車出外走走,那可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