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他的相貌相當年輕:雖說已年近四十,但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他和我談話時總是無拘無束,顯得十分自然,他以一種完全平等的態度對待我,也就是說對我彬彬有禮,客客氣氣。例如,當他看出我想獨自安靜一會兒時,他就只和我說上兩三分鐘,便馬上離開,而且每次都感謝我看得起他,當然,他對獄中任何人從未這樣客氣過。耐人尋味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僅最初幾天是這樣,就是在以後的若干年間也一直是這樣,几乎從未變得更加親密過,雖然他對我的確忠心耿耿。
就是現在我也琢磨不透:他究竟對我有何希求?他為什麼每天都來看我?儘管後來他曾偷過我的東西,但那似乎是出於無意,至于錢,他几乎從未向我伸過手,可見,他來看我完全不是為了錢,也不是別有所圖。
不知為什麼,但我總覺得,他彷彿根本就不是和我同住在一個監獄裡,而是住在城裡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好象只是為了打聽新聞才順便到獄中來探望我,來看看我們大家生活得怎麼樣。他總是忙着到什麼地方去,彷彿把誰留在了什麼地方,那裡有人正在等着他,好象有什麼事尚未辦完似的。然而,他似乎又並不過分着急。他的目光也有點古怪:聚精會神,微帶幾分大膽和嘲笑的神情;他彷彿是越過眼前的東西向遠方瞭望,彷彿是在竭力透過眼前的物體看到遠處另外一種東西。
這就使得他顯出一種心不在焉的樣子。我有時特意觀察:彼得羅夫離開我以後究竟都到哪裡去?有誰在那邊等待着他?他離開我以後,總是匆匆忙忙到別的獄室或廚房裡去,到那兒以後,便在一些正在談話的人們旁邊坐下,聚精會神地聽著,有時甚至也十分熱情地參加談話,可是後來又突然把話收住,沉默起來。不管他說話也好,一聲不吭地坐著也好,可以看出:他只是順便這樣做做而已,好象別的地方還有人在等待着他。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從來不做任何事情,他過的完全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當然,獄方規定的勞動除外)。
他什麼手藝也不會,手頭几乎從未積攢過錢。但是,他並不為錢而過分發愁。他究竟跟我都談過些什麼呢?他的談話也象他本人一樣古怪。比方說,他只要看見我獨自在獄室後面散步,便突然轉身向我這邊走來。
他走路總是很快,轉身也總是很突然。他一步一步地走來,但我卻覺得他好象是跑着來的。
「您好!」
「您好!」
「我不打攪您嗎?」
「不。」
「我想問問您關於拿破崙①的事。他和一八一二年的那個拿破崙是本家嗎?」(彼得羅夫是一個世襲兵②,認識字。)①這裡指拿破崙三世,即路易·拿破崙·波拿巴(
1808-
1873),他是拿破崙一世的侄子。一八四八年法國革命爆發後,他當上了資產階級共和國(即所謂第二共和國)的總統。
他于一八五一年發動反革命政變,隨後稱帝。②十九世紀上半期,俄國軍人的兒子一生下來就登記為軍人,以備接受訓練和入伍服役。
「是本家。」
「人們都說他是什麼總統,是嗎?」
他總是迅速而突然地提問,彷彿他需要儘快瞭解什麼事情,彷彿他在偵察一樁極其重要的、刻不容緩的案件似的。
我向他解釋了這個拿破崙是怎樣一個總統,並補充說,他不久就可能稱帝。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儘量詳細地向他作瞭解釋。彼得羅夫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完全理解並迅速地思考着,甚至把耳朵也轉向我這邊來。
「唔。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聽說,有的猴子前臂長得特別長,直至後跖,個子有高大的人那麼高,這是真的嗎?」
「是的,有這樣的。」
「這是一種什麼猴子呢?」
我也就我所知向他作瞭解釋。
「它們居住在什麼地方?」
「居住在熱帶。蘇門答臘島上就有。」
「這是在美洲嗎?聽說,那裡的人都頭朝下走路,是嗎?」
「不是頭朝下。您說的是對跖人①。」①指居住在地球恰恰相對兩面的人。
我給他解釋了美洲在哪裡,也儘可能詳細地解釋了什麼是對跖人。他十分認真地聽著,彷彿他就是專為對跖人的問題而來的。
「哦-哦!去年,我讀過一本關於拉瓦里爾伯爵夫人的書,這本書是阿列菲耶夫從一個副官那兒拿來的。書裡講的是真有其事呢,還是編造出來的?這是仲馬的作品。」
「當然是編造出來的。」
「那好,再見,謝謝您。」
於是彼得羅夫走了。其實,除了這類問題外,我們几乎從未談過別的事情。
我開始對他作進一步的瞭解。當米—茨基知道我和彼得羅夫交往以後,他甚至向我提出了警告。他對我說,苦役犯中有很多人曾使他感到害怕,特別是在入獄初期,然而最使他感到可怕的就是這個彼得羅夫,連卡津也沒有他可怕。
「他是所有苦役犯中最果敢、最無畏的一個,」米—茨基說,「他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他若是想幹什麼事情,誰也阻攔不住的。他能夠把您宰掉,如果他起了這個念頭的話,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您宰掉,連眉頭都不皺一皺,也不會感到懊悔。我甚至認為他頭腦有點不大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