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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作聲了,而且這天晚上他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但是,從這以後,他便尋找一切機會跟我談話,儘管出於對我的尊敬(我不知道這種尊敬從何而來),他從來都不首先跟我說話。但是當我跟他說話時,他總是十分高興。我問他一些高加索的事情,問他過去的生活。
他的兄長不阻止他跟我說話,他們甚至對此感到高興。他們看出,我越來越喜歡起阿列伊來了,因而他們對我也就親切得多了。
阿列伊在幹活時幫助我,在獄室裡儘量照料我,看得出來,只要他為我做點什麼事能使我感到輕鬆,或使我感到滿意,他就十分高興,但是,在他的這番心意中卻沒有絲毫卑躬屈膝或貪圖私利的成分,而完全是出於一種熱烈的友情,他已經不再對我掩飾這種情誼了。我順便說一下,他還掌握了許多技能:他學會了縫襯衣,而且縫得很好,他會做靴子,後來還學會了一點木匠活。他的兩個哥哥都稱讚他,為他感到自豪。
「你聽我說,阿列伊,」有一次我對他說,「你為什麼不學用俄語讀寫?要知道,這對你以後在西伯利亞生活,可能會有用處的呀?」
「我很想學。可是跟誰學呢?」
「這兒會讀會寫的人還少嗎?你願意讓我教你嗎?」
「好,那就請你教我吧!」他甚至從通鋪上欠身起來,一邊望着我,一邊合起手來懇求我。
第二天晚上,我們便開始學起來了。我有一本《新約》俄譯本——這是監獄裡不被禁止的書。沒有字母表,就從這本書中學,幾個星期之後阿列伊便讀得很好了。大約三個月後,他便完全讀懂了這本書。
他熱心地學,學得入了迷。
有一天,我們把登山訓眾那一段①全讀完了。我發現,他在朗讀其中某些地方的時候彷彿懷着特殊的感情。①見《新約·馬太福音》
第五至七章 。
我問他是否喜歡讀過的段落。
他迅速地瞧了我一眼,臉上泛起了紅暈。
「哦,是的!」他答道,「是的,耶穌是一位神聖的先知,耶穌說的都是上帝的話。他說得多好啊!」
「你最喜歡他的哪一句話?」
「我喜歡他的這幾句話:饒恕吧,愛吧,別欺侮人,敵人也要愛。哦,他說得多麼好啊!」
他轉身向着正在聽我們談話的他的兩位兄長,熱情地跟他們說起話來。他們一本正經地說了很久,並且頻頻點頭。然後他們帶著一種莊重而寬厚的笑容,即典型的伊斯蘭教徒的笑容(我十分喜歡這種笑容,特別喜歡這種笑容的莊重)轉身對我說:耶穌是上帝的先知,而且創造了偉大的奇蹟;他用泥做了一隻鳥,吹口氣,它就飛了……這也是他們的書上所寫的。在講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完全相信,他們讚美了耶穌,也就使我得到了極大的快樂;阿列伊感到特別幸福,因為他的兩位哥哥居然開恩想使我高興一番。
練習書寫也進行得很順利。阿列伊弄來了一些紙張(他不讓我用自己的錢給他買)、筆墨,不到兩個月,他就能寫一筆好字了。這甚至使他的兩位哥哥也驚嘆不已。他們感到萬分高興和驕傲。
他們不知怎樣感謝我才好。我們在一起幹活時,他們都爭先恐後地幫助我,並認為這樣做就是他們的幸福。至于阿列伊,那就更不用說了。他愛我,就象愛他的兄長們一樣。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出獄時的情景。他把我拉到獄室後邊,摟着我的脖子大哭起來。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吻過我,也沒有掉過淚。「你對我的幫助太大了,太大了,」他說,「就連我父親,我母親,對待我也不象你這樣周到:你讓我懂得了該怎麼做人,上帝會報答你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你……」
如今,我那善良、可愛而又可親的阿列伊,你在哪兒呀,你在哪兒呀!……
在我們的獄室裡,除了契爾克斯人以外,還有幾個波蘭人,他們組成一個完全獨立的小家庭,几乎不同其他囚犯來往。我己經說過,由於他們自己的排外情緒和對俄國苦役犯的仇視,所以他們自己也遭到大家的憎恨。這是一些被折磨得成了病態的人。他們共有六人。
其中有幾個受過教育,我以後還要專門詳細地講述他們。在我獄中生活的最後幾年裡,我曾向他們借過一些書。我看過的第一本書,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奇異的、特殊的印象。關於這些印象,我以後有機會還要專門講。
我覺得他們非常有趣,我相信,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對於某些事物如果不親身體驗,就不能下判斷。我只說一點吧:精神上的貧乏比任何肉體上的痛苦都更加使人難以忍受。一個普通老百姓入獄後,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同伴,甚至還可能是文化水平較高的同伴。
當然,他失掉了很多東西——故鄉、家庭等等,但是,他的生活環境仍是相同的。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和一個普通老百姓依法接受同樣的刑罰,但前者失去的東西往往要比後者多得無可比擬。他必須剋制自己的一切需求,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進入一個不會使他感到滿意的環境,學會呼吸另一種空氣……這就等於把一條魚從水裡撈出來放在沙土上……所有的人都依法接受同樣的刑罰,但對某些人來說卻往往痛苦十倍。這是一條真理……即使我們所說的僅僅是一些不得不犧牲的物質方面的習慣。
但波蘭人卻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整體。他們共有六個人,而且他們總是在一起。在我們獄室裡所有的苦役犯中,他們只喜歡一個猶太人,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他能使他們開心。不過就連其他囚犯也都喜歡我們這個猶太人,儘管大家都毫無例外地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