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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乃入夏以來,亢陽為虐,連月弗雨,泉源告竭,黍苗薦槁,歲且不登,民將無食。農夫相與咨于野,商賈相與憾于市,行旅相與怨于途,守土之官帥其吏民奔走呼號。維是祈禱告請,亦無不至矣;而猶雨澤未應,旱烈益張,是豈吏之不職而貪墨者眾歟?賦斂繁刻而獄訟冤滯歟?祀典有弗修歟?民怨有弗平歟?夫是數者,皆吏之謫,而民何咎之有?夫怒吏之不臧,而移其謫於民,又知神之所不忍也。不然,豈民之冥頑妄作者眾,將奢淫暴殄以怒神威,神將罰而懲之歟?夫薄罰以示戒,神之威靈亦即彰矣。
百姓震懼憂惶,請罪無所,遂棄而絶之,使無噍類,神之慈仁固應不為若是之甚也!夫民之所賴者神,神之食于茲土,亦非一日矣。今民不得已有求于神,而神無以應之,然則民將何恃?而神亦何以信於民乎?
某生長茲土,猶鄉之人也。鄉之人以某嘗讀書學道,繆以為是鄉人之傑者,其有得于山川之秀為多,藉之以為吾愚民之不能自達者,通誠于山川之神,其宜有感。夫某非其人也,而冒有其名;人而冒以其名加我,我既不得而辭矣,又何敢獨辭其責耶?是以冒昧輒為之請,固知明神亦有所不得而辭也。謹告。
瘞旅文
戊辰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城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
」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鷄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
曰:
嗚呼傷哉!系何人?系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鳥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鳥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鳥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厲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爾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
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二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慼慼也。念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歔欷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
道傍之塚纍纍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飧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祭鄭朝朔文
甲戌
維正德九年,歲次甲戌,七月壬戌朔越十有六日丁丑,南京鴻臚寺卿王守仁馳奠于監察御史亡友鄭朝朔之墓。
嗚呼!「道之將行,其命也與!道之將廢,其命也與!」嗚呼朝朔!命實為之,將何如哉!將何如哉!辛未之冬,朝于京師,君為御史,余留銓司。君因世傑,謬予是資;予辭不獲,抗顏以屍。君嘗問予:「聖學可至?」余曰:「然哉!克念則是。」隱辭奧義,相與剖析;探本窮原,夜以繼日。
君喜謂予:「昔迷今悟;昔陷多歧,今由大路。」嗚呼絶學!幾年于茲。孰沿就繹?君獨奮而。古稱豪傑,無文猶興;有如君者,無愧斯稱!當是之時,君疾已構;忍痛扶孱,精微日究。
人或勸君:「盍亦休只?」君曰:「何哉?夕死可矣!」君遂疾告,我亦南行。君與世桀,訪予陽明。君疾亦篤,遂留杭城。天不與道,善類雲傾。
嗚呼痛哉!時予祖母,亦嬰危疾;湯藥自須,風江阻涉。君喪遂行,靡由一訣!扶櫬而南,事在世傑;負恨負愧,予復何說!嗟予顓弱,實賴友朋;砥礪切磋,庶幾有成。死者生者,索居離群。靜言永懷,中心若焚。
墓草再青,甫茲馳奠;遙望嶺雲,有淚如霰。嗚呼哀哉!予復何言?尚饗!
祭浰頭山神文
戊寅
維正德十三年戊寅,二月十五日甲申,提督軍務都御史王某謹以剛鬣柔毛,昭告于浰頭山川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