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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同類相引的氣氛中,我們方能滿足色、香、聲的享受,吸煙飲酒也在這個時候最為相宜。我們的全身便于這時變成一種盛受器械,能充分去享受大自然和文化所供給我們的色、聲、香味。我們好像已變為一具優美的梵啞林,正將由一位大音樂家來拉奏名曲了。於是我們「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覺萬慮都忘。
妄想盡絶。試看酒是何味,煙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餘是何音,恬然樂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處是何境?」
一個人只有在神清氣爽,心氣平靜,知己滿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領略到茶的滋味。因為茶須靜品,而酒則須熱閙。茶之為物,其性能引導我們進入一個默想人生的世界。飲茶之時而有兒童在旁哭閙,或粗蠢婦人在旁大聲說話,或自命通人者在旁高談國事,即十分敗興,正如在雨天或陰天去採茶一般的糟糕。
因為採茶必須在天氣清明的清早,當山上的空氣極為清新,露水的芬芳尚留于葉上時,改採的茶葉方稱上品。照中國人說起來,露水實在具有芬芳和神秘的功用,和茶的優劣很有關係。照道家的返自然和宇宙之能生存全恃陰陽二氣交融的說法,露水實在是天地在夜間相融後的精英。至今尚有人相信露水為清鮮神秘的瓊漿,多飲即能致人獸于長生。
特昆雪所說的話很對,他說:「茶永遠是聰慧的人們的飲料。」但中國人則更進一步,而以它為風雅隱士的珍品。
因此,茶是凡間純潔的象徵,在采制烹煮的手續中,都須十分清潔。採摘烘焙,烹煮取飲之時,手上或杯壺中略有油膩不潔,便會使它喪失美味。所以也只有在眼前和心中毫無富麗繁華的景象和念頭時,方能真正地享受它。和妓女作樂時,當然用酒而不用茶。
但一個妓女如有了品茶的資格,則她便可以躋于詩人文士所歡迎的妙人兒之列了。蘇東坡曾以美女喻茶,但後來,另一個持論家,《煮泉小品》的作者田藝恆即補充說,如果定要以茶去比擬女人,則惟有麻姑仙子可做比擬。至于「必若桃臉柳腰,宜亟屏之銷金幔中,無俗我泉石」。又說:「啜茶忘喧,謂非膏粱紈綺可語。
」
據《茶錄》所說:「其旨歸於色、香、味,其道歸於精、燥、潔。」所以如果要體味這些質素,靜默是一個必要的條件,也只有「以一個冷靜的頭腦去看忙亂的世界」的人,才能夠體味出這些質素。自從宋代以來,一般喝茶的鑒賞家認為一杯淡茶才是最好的東西,當一個人專心思想的時候,或是在鄰居嘈雜、僕人爭吵的時候,或是由面貌醜陋的女仆侍候的時候,常會很容易忽略了淡茶的美妙氣味。同時,喝茶的友伴也不可多,「因為飲茶以客少為貴。
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
《茶疏》的作者說:「若巨器屢巡,滿中瀉飲,待停少溫,或求濃苦,何異農匠作勞,但需涓滴;何論品賞,何知風味乎?」
因為這個理由,因為要顧到烹時的合度和潔淨,有茶癖的中國文士都主張烹茶須自己動手。如嫌不便,可用兩個小童為助,烹茶須用小爐,烹煮的地點須遠離廚房,而近在飲處。茶童須受過訓練,當主人的面前烹煮。一切手續都須十分潔淨,茶杯須每晨洗滌,但不可用布揩擦。
童兒的兩手須常洗,指甲中的污垢須剔乾淨。「三人之下,止‧NFEDE‧ ‧ 一爐,如五六人,便當兩鼎爐,用一童,湯方調適,若還兼作,恐有參差。」
真正鑒賞家常以親自烹茶為一種殊樂。中國的烹茶飲茶方法不像日本那麼過分嚴肅和講規則,而仍屬一種富有樂趣而又高尚重要的事情。實在說起來,烹茶之樂和飲茶之樂各居其半。正如吃西瓜子,用牙齒咬開瓜子殻之樂和吃瓜子肉之樂實各居其半。
茶爐大都置在窗前,用硬炭生火。主人很鄭重地扇着爐火,注視着水壺中的熱氣。他用一個茶盤,很整齊地裝着一個小泥茶壺和四個比咖啡杯小一些的茶杯。再將貯茶葉的錫罐安放在茶盤的旁邊,隨口和來客談着天,但並不忘了手中所應做的事。
他時時顧着爐火,等到水壺中漸發沸聲後,他就立在爐前不再離開,更加用力地扇火,還不時要揭開壺蓋望一望。那時壺底已有小泡,名為「魚眼」或「蟹沫」,這就是「初滾」。他重新蓋上壺蓋,再扇上幾遍,壺中的沸聲漸大,水面也漸起泡,這名為「二滾」。這時已有熱氣從壺口噴出來,主人也就格外地注意。
到將屆「三滾」,壺水已經沸透之時,他就提起水壺,將小泥壺裡外一澆,趕緊將茶葉加入泥壺,泡出茶來。這種茶如福建人所飲的「鐵觀音」,大都泡得很濃。小泥壺中只可容水四小杯,茶葉占去其三分之一的容隙。因為茶葉加得很多,所以一泡之後即可倒出來喝了。
這一道茶已將壺水用盡,於是再灌入涼水,放到爐上去煮,以供第二泡之用。嚴格地說起來,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幼女,第二泡為年齡恰當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則已是少婦了。照理論上說起來,鑒賞家認第三泡的茶為不可復飲,但實際上,享受這個「少婦」的人仍很多。
以上所說是我本鄉中一種泡茶的實際素描。這個藝術是中國的北方人所不曉的。在中國一般的人家中,所用的茶壺大都較大。至于一杯茶,最好的顏色是青中帶黃,而不是英國茶那樣的深‧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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