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大街上靜悄悄的,在下雪,雪几乎垂直落下,在人行道和空曠的大街上好像鋪上了一隻大枕頭。沒有一個行人,也聽不到一點聲響。街燈在憂鬱地、無益地閃爍着。我跑出去二百步,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她上哪去了呢?我追她想幹什麼呢?幹什麼呢?向她下跪,因懺悔而痛哭流涕,親吻她的腳,求她原諒!我想做的也就是這個;我的心整個兒都碎了,我永遠,永遠不會漠然地想到這一刻。但是『我要幹嗎呢?』我不由得想道。難道因為我今天親吻了她的腳,明天也許我就不會恨她了?難道我能夠給她幸福嗎?難道我今天不是第一百次地再次認清了自己的價值嗎?難道我不會把她折磨至死嗎?」
我站在雪地裡,凝視着白茫茫的雪夜,想著這事兒。
「倒不如,倒不如,」後來,已經在家裡了,我幻想道,我用幻想壓下了心頭的劇痛,「倒不如讓她現在把這屈辱永遠帶走的好?要知道,屈辱能蕩滌一切:這是一種最厲害、最痛苦的意識!明天我就可能用自己的所作所為玷污她的靈魂,使她心力交瘁。而現在這屈辱將永遠不會在她心中泯滅,不管將來等待着她的污濁多麼可憎——這屈辱將會用……恨……唔……也許還有寬恕……提高和淨化她的靈魂……話又說回來,這一切將會使她心頭輕鬆些嗎?」
說真的:我現在要給自己提一個無聊的問題:什麼更好——廉價的幸福好呢,還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說,什麼更好?
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家裡,內心痛苦得差點活不下去,我精神恍惚地想了許多。我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麼大的痛苦和懊悔不迭;但是難道還能有任何懷疑嗎,我跑出家後,難道就不會在半道上再回來嗎?以後我再沒有見到過麗莎,也沒有聽說過關於她的任何消息。我還要加上一句,儘管當時我差點沒有煩惱得病倒,但是對於那句屈辱和恨將會帶來什麼好處的空話,我還是感到很得意,而且得意了很長時間。
甚至現在,過去了如許年,一想起這一切,我都感到非常不舒服。現在有許多事我想起來都覺得難受,但是……寫到這裡是不是該結束我的這部《手記》了呢?我覺得我動手寫這部《手記》,就犯了個大錯誤。起碼,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一直感到很可恥:由此可見,這已經不是文學,而是改造犯人的刑罰。要知道,比如說,講一些冗長的故事,描寫我怎樣獨處一隅,因道德敗壞,環境缺陷,在地下室裡脫離活的生活以及追求虛榮和憤世嫉俗因而蹉跎了一生——說真的,這也太沒意思了;小說裡應當有英雄,可這裡卻故意收集了反英雄【反英雄,或譯非英雄,非主人公。
】的所有特點,而主要是這一切將給人以非常不快的印象,因為我們都脫離生活,大家都有缺陷,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這方面的毛病。甚至脫離生活到這樣的程度,有時候對真正的「活的生活」反而感到某種厭惡,因此當有人向我們提到它時,我們就會覺得受不了。要知道,更有甚者,我們几乎把真正的「活的生活」當作就是勞動,几乎就是在衙門裡當差,我們都暗自同意,還是照書本上做為好。有時候我們幹嗎要蠅營狗苟,幹嗎要胡閙,幹嗎要孜孜以求呢?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幹嗎。
如果按我們那些乖戾的要求照辦不誤,我們只會更糟。嗯,你們不妨試試,嗯,比方說,你們不妨多給我們一些獨立自主,給我們中間的任何人都放開手腳,擴大我們的活動範圍,放鬆對我們的監護,那我們……我敢肯定:我們會立刻請求還不如回到有人監護的情況為好。我知道,你們也許會因此而生我的氣,向我嚷嚷,向我跺腳,說什麼「您說的是您一個人和您在地下室的那幫窮光蛋,因此不許您說:『我們大家』。」對不起,諸位,要知道,我並不是用大家二字為自己辯護。
至於我本人,要知道,我不過是在我的生活中把你們都不敢實行一半的事發展到極端罷了,而且你們還把自己的怯懦當成了明智,你們自欺欺人,並以此自慰,因此較之你們,我可能還多一些「活氣」。請你們用心看看!要知道,我們甚至都不曉得,現在這活的東西在哪兒,它是什麼,叫什麼名字?你們假如撇下我們不管,叫我們離開書本,我們就會立刻暈頭轉向,張皇失措——不知道加入哪一邊,遵循什麼,愛什麼,恨什麼,尊重什麼和蔑視什麼了?我們甚至連做人,做個真正有自己血肉之軀的人都感到累,引以為恥,認為是恥辱,竭力想做一個並不存在的泛人。我們都是些死胎,而且生我們養我們的人早就不是那些有生氣的父輩了,可我們卻喜歡這樣,越來越喜歡。我們的興趣越來越濃。
很快,我們就會設法讓思想把我們生出來。但是夠了;我不想再寫《地下室》了……
不過,這位奇談怪論者的《手記》寫到這裡還沒寫完。他忍不住繼續秉筆直書。但是我們倒覺得也可以到此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