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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間很壞,很糟糕,在城邊。我的女仆是個農村來的老娘兒們,又老又凶又蠢,而且她身上還常常發出一股臭味。有人對我說,彼得堡的氣候對我的身體有害,以我這點微薄的資產住在彼得堡就顯得太昂貴了。這一切我都知道,比所有那些富有經驗而又聰明絶頂的謀士和搖頭派知道得更清楚。
但是我還是留在彼得堡;我絶不離開彼得堡!我之所以不離開……唉!我離開不離開,還不完全一樣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正派人最愛談什麼呢?
回答:談自己。
那我也來談談我自己吧。
2諸位,現在我要告訴你們
不管你們是否願意聽,為什麼我甚至不會變成一隻臭蟲。我要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有許多次我曾經想變成一隻臭蟲。但是連這也辦不到。諸位,我敢向你們起誓,意識到的東西太多了——也是一種病,一種真正的、徹頭徹尾的病。
人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擁有普普通通的常識就夠了,即只需擁有我們不幸的十九世紀的思想發達的人
此外,尤其不幸的是他還住在彼得堡這樣一個在整個地球上最抽象和最有預謀的城市之中——城市也有預謀和沒有預謀之分【影射當時存在於俄國社會中的政治迫害,秘密警察,人人自危。】所占份額的一半或四分之一就足夠了。比如說,所有那些所謂不動腦子的實幹家們——他們擁有的那點常識對於我們也就完全足夠了。我敢打賭,你們一定以為我寫這些是出於矯情,為了說俏皮話,挖苦那些實幹家,而且還是出於一種拙劣的矯情,把馬刀弄得山響,就像我提到的那位軍官一樣。
但是,諸位,誰會吹噓自己的疾病而且還以自己的疾病來炫耀呢?
不過我又算老幾?——這一切人人在做,連疾病也有人在吹噓,而我說不定比他們有過之無不及。我們無意爭論;我的反駁是荒唐的。但是我依舊深信,不僅過多的意識,甚至任何意識都是一種病態。我堅持這種看法。
我們先暫時撇開這一話題不談。請你們先告訴我:為什麼在那時候,是的,在那時候,即在我最能意識到像我們從前所說的一切「美與崇高」【「美與崇高」這一提法源出十八世紀伯克和康德的美學論文,後在
1840—
1860年間對純藝術的美學觀進行重新評價時,已懼諷刺意味。】的所有微妙之處的時候,偏偏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即我已經不是去意識,而是去做這樣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呢?……是啊,一句話說完,雖然,也許,這些事大家都在做,但是為什麼偏偏在最清醒地意識到根本不應該做這種事的時候,我卻偏要去做這種事呢?我越是認識到善和這一切「美與崇高」,我就會越深地陷入我的泥淖以致完全不能自拔。但是關鍵在於我身上的這一切似乎並非出於偶然,而是好像理應如此。
似乎這倒是我最正常的狀態,而絶對不是一種病,也不是中了邪,因此到後來我也懶得再跟這種邪門的事作鬥爭了。最後,我差點要相信了
也許,還真相信了,這正是我的正常狀態也說不定。然而起先,開始的時候,在這鬥爭中,我吃過多少苦,受到多少罪啊!我不相信別人也會這樣,因此一直把這當做一件秘密隱藏於心,隱藏了一輩子。我感到羞愧
也許,甚至現在也感到羞愧;以致發展到這樣一種狀態:常常,在某個極其惡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棲身之地,強烈地意識到,瞧,我今天又幹了一件卑劣的事,而且既然做了,也就無法輓回了——這時候我竟會感到一種隱蔽的、不正常的、卑鄙的、莫大的樂趣,然而內心裡,秘密地,又會用牙齒為此而咬自己,拚命地咬,用鋸鋸,慢慢地折磨自己,以致這痛苦終於變成一種可恥而又可詛咒的甜蜜,最後又變成一種顯而易見的極大樂趣!是的,變成樂趣,變成樂趣!我堅持這一看法。
我所以要說這事,是因為我想弄清楚:別人是否也常有這樣的樂趣?我要向你們說明的是:這樂趣正是出於對自己墮落的十分明確的意識;是由於你自己也感到你走到了最後一堵牆;這很惡劣,但是舍此又別無他途;你已經沒有了出路,你也永遠成不了另一種人;即使還剩下點時間和剩下點信心可以改造成另一種人,大概你自己也不願意去改造;即使願意,大概也一事無成,因為實際上,說不定也改造不了任何東西。而主要和歸根結底的一點是,這一切是按照強烈的意識的正常而又基本的規律,以及由這些規律直接產生的慣性發生的,因此在這裡你不僅不會改弦易轍,而且簡直一籌莫展。結果是,比如說,由於強烈的意識:不錯,我是個卑鄙小人,既然他自己也感到他當真是個卑鄙小人,好像對這個卑鄙小人倒成了一種慰藉似的。但是夠了……唉,廢話說了一大堆,可是我又說明了什麼呢……能用什麼來說明這種強烈的快感呢?但是我偏要說明!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話說到底!因此我才拿起了筆……
比如說,我這人非常愛面子。我就像個駝背或侏儒似的多疑而又愛發脾氣,但是,說真的,我常有這樣的時候,如果有人打我一記耳光,我甚至會引以為樂。說正經的:大概我能在這裡找到一種特殊的樂趣,當然,是絶望的樂趣,但是在絶望中也常有一種十分強烈的快感,尤其是當你非常強烈地意識到你已經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再說挨耳光——你會痛苦地意識到,你簡直不是人,你成了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