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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記的作者與《手記》本身當然都是虛構的。然而考慮到我們的社會賴以形成的環境,像作者這樣的人,在我們的社會中不僅可能存在,而且還一定存在。我想比一般更為清楚地將不久前那個時代的一個典型人物公諸于眾。他是至今還健在的那一代人的代表之一。
在冠以《地下室》的這一片斷中,這人將介紹他自己和他的觀點,又似乎想要說明他之所以出現以及必然出現在我們中間的原因。下一個片斷才是這人的《手記》,記敘他生平中的幾件事。——作者原注】一 地下室
1我是一個有病的人……我是一個心懷歹毒的人。我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我想我的肝臟有病。但是我對自己的病一竅不通,甚至不清楚我到底患有什麼病。
我不去看病,也從來沒有看過病,雖然我很尊重醫學和醫生。再說,我極其迷信;唔,以至于迷信到敬重醫學。
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決不至于迷信,但是我還是很迷信。不,您哪,我不想去看病是出於惡意。
您大概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是,我明白。當然,我向你們說不清楚我這種惡意損害的到底是誰;我非常清楚,我不去找醫生看病,對他們絲毫無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這樣做只會有損于自己的健康,而損害不到任何人。但是我之所以不去看病,畢竟是出於惡意。
肝疼,那就讓它疼好了,讓它疼得更厲害些吧!
我很早以前就這樣生活了——大概二十年了。現在我四十歲。我以前在官署供職,可是現在已掛冠歸隱。我曾是個心懷歹毒的官吏。
我待人粗暴,並引以為樂。要知道,我是不接受賄賂的,其實應當受賄,來犒賞一下自己。
蹩腳的俏皮話;但是我不把它刪去。我之所以寫它,是因為我想這話一定很俏皮;可現在我自己也看到,我不過可憎地想藉此炫耀一番罷了——我故意不把它刪去!當有人來找我辦證,走到我坐的辦公桌前——我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如果我能讓什麼人感到難過,我簡直感到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我几乎永遠都能做到這點。這些人大部分是些膽小怕事的人;當然,因為他們有事求我。但是也有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其中,我尤其受不了一個軍官。他怎麼也不肯低聲下氣,而是令人極其反感地把馬刀弄得山響。
為了這馬刀我跟他足足鬥了一年半。我終於制服了他。但是,諸位,你們可知道我最生氣的是什麼嗎?最讓我生氣,最讓我噁心的事就是,甚至我最惱火的時候,我心中還時時刻刻可恥地意識到,我不僅不是個心懷歹毒的人,甚至也不是個懷恨在心的人,我只會徒然地嚇唬麻雀,聊以自娛。當我氣得唾沫橫飛的時候,你們只要給我拿來個洋娃娃,給我來杯糖茶,說不定我的氣就消了。
甚至會打心眼裡感動,儘管以後我大概會對自己恨得咬牙切齒,羞得好幾個月睡不着覺。我就是這脾氣。
我方纔說我是一個心懷歹毒的官吏,這是冤枉我自己了。因為我心中有氣。我不過是存心胡來,拿那些有事來求我的人和那個軍官開心,其實我從來也不會變成一個心懷歹毒的人。我時時刻刻意識到,在我心中有許許多多與此截然相反的因素。
我感到這些相反的因素在我心中不斷蠢動。我知道,這些相反的因素一輩子都在我心中蠢動,想要顯露出來,但是我不讓,不讓它們出來,偏不讓它們顯露出來。它們折磨我,使我感到羞愧;把我弄得跟抽風似的——終於把我弄得煩透了,煩死了!諸位,你們是否覺得,我現在似乎是在向你們懺悔,在請求你們寬恕呢?……我相信,你們肯定是這樣想的……然而,我要告訴你們,即使你們這樣想,我也無所謂……
我不僅不會變成一個心懷歹毒的人,甚至也不會變成任何人:既成不了壞人,也成不了好人,既成不了小人,也成不了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臭蟲。現在,我就在自己的這個棲身之地了此殘生,憤恨而又枉然地自我解嘲:聰明人絶不會一本正經地成為什麼東西,只有傻瓜才會成為這個那個的。是的,您哪,十九世紀的聰明人應該而且在道義上必須成為一個多半是無性格的人;有性格的人,活動家——多半是智力有限的人。這是我積四十年之經驗形成的信念。
我現在四十歲了,要知道,四十歲——這是整個一生;要知道,這已經是風燭殘年,超過四十歲還活下去就不像樣子了,就卑鄙了,不道德了!誰能活過四十歲?——您說真話,老實回答!我告訴你們誰能活過四十歲:傻瓜和壞蛋。我要把這一點當面告訴所有的老人,告訴所有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告訴所有那些鶴髮童顏、精神矍鑠的老人!我要當面把這點告訴全世界!我有資格這樣做,因為我自己會活到六十歲。活到七十歲!活到八十歲!……且慢!先讓我喘口氣……
諸位你們大概以為我想逗你們發笑?這就錯啦。我絶不是像你們以為的那樣,或者像你們可能以為的那樣是個非常快活的人;不過,假如你們被我的這套胡扯激起了興趣
而我已經感到你們被激起了興趣,想問我:我究竟是何許人?——那我可以回答你們:我是一名八品文官。我之所以在官署供職,純粹是為了混飯吃
但也僅僅為此,當去年我的一房遠親立下遺囑給了我六千盧布之後,我就立刻申請退職,蟄居在自己的角落,做起了寓公。以前我就住在這角落,現在則定居在這角落。